高坂想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是说人类感染了弓虫后,大脑里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形?」
「就是这么回事。最近的研究里得出一个结果:感染弓虫的男性比起未感染弓虫的男性,对猫的气味更有好感。只是,听说女性的情形却正好相反。」
「还真是奇妙啊。寄生虫产生的影响,会因为性别而有差异吗?」
「在其他寄生虫身上是不太曾听说过,但在弓虫的研究上,却屡次可看到这种情况。有些研究结果显示,感染弓虫后,男性的性格会变得反社会而被异性讨厌,女性却变得善于社交、讨异性喜欢。另外还有报告显示,女性感染者比未感染者的自杀未遂经验,比例高了一点五倍。」
「原来弓虫可能促使女性自杀?」高坂忍不住发抖。「这样的寄生虫,竟然有全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都感染了。」
「终究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并没有获得证实。」
「……话说回来,这情形还真是令人背脊发凉啊。」他露出嚼碎苦虫似的表情说。「听说不管是巴斯德还是森鸥外,都因为对细菌学研究得很透彻而有重度洁癖。总觉得对那些眼睛看不见的部分知道得愈清楚,愈会觉得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真辛苦。」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多得是,你想听吗?」
高坂摇了摇头。「不,还是换个话题吧。佐剃,你除了寄生虫以外,没有什么兴趣吗?」
「嗯……不告诉你。」佐剃将食指竖在嘴前,恶作剧似地说道。
「是不可告人的兴趣吗?」
「是因为这个兴趣很少女。」
「我倒觉得一般人应该是公开很少女的兴趣,隐瞒喜欢寄生虫这件事。」
「难为情的基准因人而异。」佐剃噘起嘴。「高坂先生也谈谈你自己嘛,写病毒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于是,高坂说出他对恶意软体产生兴趣的过程,包括一封告知世界末日的简讯让他获得小小的解脱,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写得出类似的东西,而且实际动手后,发现写病毒出乎意料地适合自己,不知不觉间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
「收到世界末日的简讯而觉得轻松了些的这种心情,我有点能体会。」佐剃表示共鸣。「倒是高坂先生之前写的是什么样的病毒?」
「佐剃知道日本最早确认的电脑病毒是哪一种吗?」
「不知道。」
「日本的第一款国产病毒是在一九八九年发现的,名叫『Japanese Christmas』,是一种恶作剧性质的病毒,只会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在电脑上显示圣诞讯息。我写出来的恶意软体,也一样是设计成会在圣诞夜启动,只是造成的损害要更严重一点。」
佐剃的下巴动了几公分,催他说下去。
「说穿了,我写的是一种让人们孤立的蠕虫。」高坂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会让中毒的智慧型手机,在从圣诞夜当天傍晚到圣诞节晚上这段期间,失去通讯功能。我写的时候,是想说全日本的情侣最好都碰面失败……好笑吧?」
但佐剃没有笑。
听到高坂这句话的瞬间,她像被雷劈中似地瞪大眼睛、呆住不动。
「你怎么啦?」
高坂问,但佐剃的视线始终固定在他的喉头,并未回答,而她的眼睛多半什么都没在看。
佐剃定住不动,默默思索良久,彷佛在眼前发现了世界的裂痕,一直盯著虚空中的一个点,甚至令人觉得如果仔细倾听,还会听见她高速思考的声响。
高坂察觉到,多半是自己所说的话中,有著撼动佐剃心灵的成分。但若要问他所说的话中,哪个部分有著这样的力量,他可毫无头绪。
结果,佐剃对于自己突然不说话的理由未做任何说明,生硬地转换了话题。然而即使是在聊著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且聊得起劲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似乎仍然放在先前的「某种事物」上。
佐剃会动摇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高坂所写的恶意软体,即使是巧合也未免太像了──像她所知道的某一样东西。
*
这天是每周一次的采买日。高坂双手提著购物袋,走在路灯照亮的夜路上。路上到处都积著薄薄一层冰,黑黑亮亮的。空气极为澄澈,连小小的星星都能用肉眼清楚看见。
可以看到围绕行道树摆放的椅子上坐著一名中年男子。男子一看到高坂,就把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放到椅子上站起来。
「嗨。」和泉举起一只手说。「看起来很重啊,要不要我帮忙提?」
「不用了。」高坂拒绝。「……你是来查看工作的进度吗?」
「差不多是这样。」
和泉的穿著打扮还是一如往常,在西装外头披著有点脏的柴斯特大衣。他是只有这件大衣吗?还是说,他来见高坂的时候都决定这么穿?不,也许纯粹只是对服装不关心吧。
和泉再次坐到椅子上,朝高坂的购物袋看一眼。「我从以前就一直有个疑问,有洁癖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过活?」
「麦片、固态的营养品、豆腐、罐头、冷冻蔬菜……」高坂列举出购物袋里的东西。「不能吃的东西的确很多,但我不会觉得受限,而且我本来食量就小。」
「肉类、生鱼片或是生菜之类的呢?」
「我讨厌油腻的东西,所以不吃肉。生鱼片绝对没办法。生菜是只要洗乾净、自己调理的,就可以吃。虽然也不会特别喜欢吃。」
「酒呢?」
「只有威士忌,要我喝的话我是能喝。」
高坂在脑中补上一句,只限拉弗格(Laphroaig)或波摩(Bowmore)这类有种药味的威士忌就是了。
「太好了。」和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算是没有洁癖的人,也很多人不敢喝威士忌。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还算是好命。」
高坂在和泉身旁坐下,把购物袋放到地上。袋子里的罐头碰撞出声响。他先把因为呼气而有水气的口罩拉到下巴底下,然后说道:
「佐剃圣拒绝上学的原因,是视线恐惧症。」
隔了几秒钟后,和泉问:「你是从她本人口中问出来的吗?」
「是。她说戴耳机就是用来缓和这种症状。」
「……我一时无法相信啊。」和泉显得狐疑。「真的是佐剃圣这么说的?你应该不是只凭猜测就这么说吧?」
「她本人什么都没跟你说吗?」高坂试探他。
「她对她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说,是保密主义者。」
高坂心想,原来如此。从和泉刚才的说法来看,和泉与佐剃之间,肯定有著某种程度的沟通。
「是她有一次刚好发作,打电话向我求救。我想,要不是有这件事,想从她口中问出烦恼,大概还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向你求救?」和泉似乎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反问了一声。「真是大爆冷门,实在是世事难料。照我的预测,你本来是我雇用过的家伙里最没望的一个。」
「应该是因为当时除了我以外,她没有别人可以求救吧。我只是运气好。」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能够问出佐剃圣拒绝上学理由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以前无论是她心灵多脆弱的时候,都不曾对自己人以外的人,招出自己有视线恐惧症。也就是说,她等于把你当成自己人。」
高坂心想,如果这是事实,那真是令人开心。但他不能对和泉的话照单全收,因为他说不定只是编出这样一番话,好哄得高坂服服贴贴。即使他对以前雇用过的每一个人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和泉从大衣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高坂。
「这是酬劳,但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会不会付,要看你今后的表现。」
一半,也就表示金额正好跟佐剃拿走的份一样。先前付出去的钱总算收回来,让高坂松一口气。他接过信封,塞到口袋里。
「……那么,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和泉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高坂也跟著看向上空。本以为是开始下雪了,但似乎不是。和泉似乎是在思索,看来倒也像是在从无数的繁星中寻找答案。
和泉拿起放在一旁的罐装咖啡喝一口,喘了一口气之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什么都不用做。」
高坂面向和泉,睁大双眼。「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已经……」
「啊,你可别会错意,你的工作不是就这么结束了。我所谓的什么都不用做,是叫你维持现状。你要和先前一样继续当她亲密的朋友。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发生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和泉不理会他的问题。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改天再跟你联络。」
和泉冷漠地丢下这句话,从椅子站起身,眼看就要离去却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
「我忘记说最重要的事。有一件事我要先警告你。」
「什么事?」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要和佐剃圣跨越那一道界线,即使是对方主动要求的也一样。你有洁癖,我想是不用担心,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还是先跟你说清楚。你要像西格纳和西格纳瑞丝(注5:宫泽贤治的短篇童话作品,描写由东北本线铁路信号机拟人化而来的男性西格纳,与由釜石线信号机拟人化而成的女性西格纳瑞丝之间,一段平淡而感人的爱情故事。)那样,贯彻柏拉图式的关系。」
高坂哑口无言地看著和泉的脸,然后才慢半拍地用力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请问你知不知道我跟她之间相差几岁?」
「别说那么多,乖乖答应我就对了。我这么说不是担心佐剃圣,而是为了你好。要是你忽视我的警告,到时候最为难的会是你自己。信不信由你。」
高坂叹一口气。「你太杞人忧天了,我连跟她牵手都办不到。」
「好,我会祈祷你们今后也一直都是这样。」
和泉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中。
*
高坂被佐剃用电话叫出去。感觉不像上次的电话那么迫切,比较像是有点事情要说就打来了。
『我想试一件事,你立刻来图书馆接我。』
佐剃说完这句话,就单方面地挂断电话。高坂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死心地换了衣服、戴上手套和口罩,做好外出的准备。但即将走出房间时,他又改变主意,拿下口罩丢进垃圾桶。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觉得这样似乎会比较好。
佐剃坐在通往图书馆大门的楼梯上等他。她还是老样子,穿著打扮会让人担心她双脚受凉,而她也真的在微微发抖,但当事人自己则似乎是将这种发抖当成理所当然的现象。佐剃一认出高坂,就拿下耳机小小举起手。
「你说想试什么事?」高坂问。
「这我没办法马上回答,等一下再告诉你。」
佐剃起身,两人并肩而行。
在前往公寓的路上,高坂好几次窥看佐剃的侧脸。以前他什么都没多想,但或许是因为遭和泉空穴来风地查问一番,今天他就是会忍不住在意佐剃。
高坂试著自问,是否将这个喜欢寄生虫、有著视线恐惧症的少女,当成恋爱对象看待?过一会儿,他得到答案:「没有这回事。」的确,他对佐剃圣怀抱特殊感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这终究只是一种有著相似烦恼的朋友之间非常自然的好意,与恋爱感情相差十万八千里。
高坂觉得可笑,将这种不安一笑置之。对方明明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相信和泉也不是真的担心才说出那种话,多半只是预防万一罢了。
不知不觉间,佐剃凑过来盯著他的脸。高坂担心是不是自己想著不可告人的事而表现在脸上,但看样子并非如此。
「高坂先生,假设我现在要你再摸一次我的头,你会怎么做?」
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问题,让高坂的反应慢了一会儿。
「你希望我摸吗?」
「只是假设。你行?还是不行?」
高坂试著在脑中评估这个假设。
「我想,如果努力一点不会做不到。」
「我就说吧?」
「……然后呢?」
「我像这样跟高坂先生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耳机也不要紧。」
听她这么一说,高坂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拿下耳机塞进包包里。
「看样子,我只要和高坂先生在一起,视线恐惧症就会稍微缓解。也许是因为有正确掌握我症状的人待在身边。高坂先生呢?」
高坂一惊,手伸向嘴边,然后豁然开朗。他之所以会在即将出门时,隐约觉得这样比较好而脱下口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多半是因为等一下要跟佐剃碰面而感到安心,让他比平常轻松。
「的确,我也是只要跟佐剃在一起,洁癖症状似乎会减轻一些。」
「果然如此。」佐剃得意地说。「虽然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原理,但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利用。」
「利用?用来做什么?」
「那还用说?就是用来训练自己习惯外界啊。我们要合力一起复健,好让我们将来不用戴上耳机或手套也能出门。」
「……原来如此,这主意不错。」高坂同意。
「然后,我想了一下……」
佐剃立刻说起这项计画的概要。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六。
仔细想想,这是佐剃第一次上午就来他的房间。
两人一碰面,佐剃就朝高坂递出新干线的车票。高坂事先听她说过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但本来还以为最远也只在县内,不由得有些退缩。
他正要付车票钱,但佐剃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所以不收你的钱。相对的,不管目的地是什么样的地方,你都别抱怨。」
「知道了。」高坂答应后小声补上一句:「只要不是太脏的地方。」
两人朝目的地出发。为防万一,他们各自将耳机与手套塞进包包里,但这些用品只是最后手段。除非情况紧急,否则他们不打算拿出来。
搭车途中的记忆几乎一点也不剩。高坂总之就是拚命什么都不想,根本没有心情欣赏景色或聊天。佐剃也一样,搭乘新干线时一直低著头,显得心浮气躁。
的确,他们的强迫症症状比平常要轻微得多,然而举例来说,这就像是体温从四十度降到三十九度,即使多少得到改善是事实,却一样是病得很重。
两人在终点的东京车站下车,转乘山手线外环(注6:顺时针方向的山手线列车。)时,高坂的不安达到颠峰。车厢内非常拥挤,每当车厢摇晃,就会和身边乘客紧贴在一起,让他感受到一股彷佛全身有虫子在爬的恶心感觉。光是呼吸,都会觉得身体从内侧开始被其他人呼出的气息所污染。
他的胃一阵绞痛,强烈想呕吐,酸液涌上喉头,脚下摇摇晃晃,只觉得一个不小心就会当场晕倒。
但他身旁有佐剃。她抓住高坂大衣的衣襬,咬紧牙关地拚命抵抗恐惧。一想到有佐剃在,胃痛与恶心感就渐渐退去。「现在这一瞬间,佐剃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一个,我怎么可以不振作起来?」高坂鼓舞自己。
「你还好吗?」高坂小声问她。「还撑得住吗?」
「嗯,不要紧。」佐剃以乾涩的嗓音回答。
「如果忍耐不了,要马上跟我说。」
「你的脸色才糟糕。」佐剃逞强地笑说。「如果忍耐不了,要马上跟我说。」
「我会的。」
高坂也跟著笑了。
乘车时间还不到二十分钟,但若借用爱因斯坦的说法,这是手放在滚烫烤炉上的二十分钟。走下列车时,高坂感受到一种像是被关在列车上长达两、三个小时的疲劳。
两人离开目黑站,往西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后,佐剃停下脚步。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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