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不能为了这样的理由,从一开始就放弃。要是不达成委托,高坂将不再单纯只是失业人口,而是会变成有前科的失业人口。

佐剃圣,似乎是这个小孩的名字。除此之外的情报,男子都未告诉高坂。

胁迫者说自己姓和泉。和泉对高坂下达的指示非常单纯。

「你明天晚上七点去水科公园,池边会有个小孩在喂天鹅,那就是佐剃圣。」

虽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高坂还是先答应再说。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和佐剃圣当朋友。」

然后,和泉针对任务成功的酬劳做了简单的说明。和泉所提的金额,对现在的高坂而言,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和泉离开后,高坂发疯似地打扫整个房间。光是想到也许有人趁他不在时入侵过房间,他就觉得快要发疯。但无论怎么大洒消毒水,「他人」存在过的浓厚气息,始终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隔天晚上,高坂披上大衣,双手戴上乳胶手套,挂上拋弃式口罩,在包包里塞了杀菌纸巾与杀菌喷雾,先仔细检查过门窗都锁好后,才以绝望的心情打开门。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阳下山后来到圣域之外。夜晚的室外空气冰冷得刺人,脸孔与耳朵都热辣辣地作痛。

他选择西装做为见面的服装,是为了不让佐剃圣起戒心。正常人要是突然遭人攀谈都会起戒心,在晚上被攀谈更是不用说。在这种时候,西装就能给人一种安心感。高坂比对昨晚的亲身体验后,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在站前开阔的步道上停下脚步。路边围起了小小的人墙。

隔著人们的肩膀看过去,围观群众围住的是一名街头艺人。这个街头艺人是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身前放著用来当台座的行李箱,有傀儡在箱子上跳舞。他舞动著双手手指,一次操纵两具傀儡。高坂佩服地心想,这个街头艺人的手真巧。一旁卡式手提音响播放的歌曲是《孤独的牧羊人》。

高坂出神地看著他的表演好一会儿。傀儡的造型过度简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大得异常,已经超出滑稽的范围,反而让人觉得恶心。男傀儡刚追向女傀儡不久,又换成女傀儡去追男傀儡,最后,音乐在两具傀儡僵硬的一吻中结束,周遭涌起掌声。

傀儡师趁观众看得开怀之际,开始以花言巧语索讨观赏费。高坂等其他观众离开后,将千圆钞放进行李箱,街头艺人笑咪咪地轻声对他说了一句:

「愿傀儡的加持与你同在。」

高坂又往前走。所幸和泉指定的公园,从他住的公寓徒步三十分钟就能抵达,不必搭乘大众交通工具。

虽然只是模糊的想像,但高坂原本以为佐剃圣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生。「佐剃圣」这三个字──虽然「圣」这个汉字只是高坂的推测──严格说来比较男性化,而「佐剃」的读音,则令人联想到昆虫的蛹(注3:「佐剃」与「蛹」在日文中都念作「sanagi」。),高坂便由此联想到对方是个小男生。

所以,当高坂抵达水科公园发现疑似的目标人物时,会觉得一头雾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染成白金色的头发。这人留著一头在某些角度的光线照耀下还会像是浅灰色的浅金色短发,眉毛也有少许脱色,皮肤又白得不健康,只有眼睛黑得像是会把人吸进去。

接著视线扫到的,是从裙子里伸出的细长双脚。尽管气温冷得会让呼出来的气息变白,她却仍穿著短得会露出大腿的裙子,而且没穿裤袜或丝袜。如果高坂的记忆正确,那么她穿的是附近一间女校的制服。尽管围著苏格兰格纹的围巾、穿著米白色的开襟毛衣,但怎么看都不觉得只穿这些就能弥补双脚的冰冷。

她头上戴著像是录音室专用的牢固全罩式耳机。这副耳机的设计毫无特色,没有丝毫融入打扮之中的感觉。从微微泄出的声音听来,她似乎在听摇滚老歌。

高坂的视线最后来到的地方,是夹在薄薄双唇间的香菸。起初由于寒冷让呼出来的气息变白而分不出来,但仔细一看,从她嘴里呼出的毫无疑问是烟。

佐剃圣是一名十七岁左右的少女,而且不是寻常少女,是高坂最不会应付的那一种少女。

高坂歪头纳闷,心想真受不了,那个叫和泉的人到底想要他怎么做?到底是凭什么根据觉得他有资质?完全猜不出来。

尽管高坂满心只想拔腿就跑,但不能这么做。要是现在丢下任务不管,和泉多半会立刻报警吧。虽然高坂觉得那也无可奈何,但若要放弃,等孤注一掷之后再来放弃也还不迟。

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和泉指派的任务并不是要勾引她、当她的男朋友,只要当朋友就行。

高坂脱下口罩塞进口袋,下定决心后走向佐剃圣。

佐剃就如和泉所说,站在池边喂天鹅。她从纸袋里拿出吐司边朝空中扔去,天鹅就不约而同地一起飞过去。她心满意足地看著这幅景象,似乎未留意到高坂就站在她身边。

高坂小心避免惊吓到她,轻轻走进她的视野里唤了一声。

「请问。」

几秒钟后,佐剃看向他。

实际面对面一看,高坂不得不佩服佐剃的容貌之清秀。她的模样令人觉得是在一种明确的概念下创造出来的精巧女性人造人。但这种概念并不是要给予人们安心感或让人抒压,而是要让待在她身旁的人绷紧神经。

「……什么事?」

佐剃拉开耳机,用狐疑的眼神问。

高坂忍不住从她身上撇开目光。看样子,西装似乎未能发挥解除警戒心的作用。这也难怪。穿西装的青年,在夜晚的公园里向身穿制服的高中女生攀谈,这实在太不自然。说得委婉一点,是有危险的感觉。照这情形看来,高坂不如穿运动服可能还比较自然。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高坂动用所有力气,挤出和善的笑容提出问题。「你现在有时间吗?」

「不行。」佐剃叼著香菸,慵懒地回答。「我很忙。」

她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佐剃再度戴上耳机,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之中。

这样一来,高坂已经无计可施,这远非年龄或性别差异的问题。试著努力和人亲近的经验,他连一次都不曾有过。

高坂已经束手无策,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走,只好退到稍远处,和佐剃一样看向追著食物跑的天鹅。

对于害怕多数野生动物的他而言,天鹅是少数的例外之一。天鹅的身体纯白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棒的是它们只有冬天才出现。天鹅一直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给他一种清洁的感觉──虽然也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实际上天鹅多半还是全身都有病原体潜伏吧。

然后,他重新看了看公园里的情景。铺著一层雪的公园,被成排的路灯一照,彷佛整个公园都散发淡淡的青光。侧耳倾听,发现不只有天鹅的叫声,还听得见积在树枝上的雪掉到地上的声响。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这样的声音。

他听见了叹气声,睁眼一看,佐剃再度拉开耳机注视著他。这彷佛要射穿人的锐利视线,让高坂忍不住撇开目光。就在这时,他一瞬间看见佐剃耳朵上蓝色的耳环发了光。

「喂,你找我有什么事?」

高坂心想,现在不是斟酌遣词用字的时候,总之得说点什么话来解除她的戒心,于是开了口。

「我想跟你交朋友。」

他话先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十分可疑。这怎么听都像是出于不单纯的动机而来搭讪的人会说的台词。难道没有别种说法吗?说成这样,即使她跑去派出所对警察说「有奇怪的男人找上我」,他也无从抱怨。

佐剃用不带情绪的眼神正视高坂,他们之间出现一阵漫长的沉默。她抽了一口香菸,以熟练的动作拍掉菸灰,然后又以打量的目光一直看著高坂。

高坂内心恳求她赶快开口,不管说什么都好。腋下流出的冷汗让他很不舒服,他满心只想拋开这种离谱的事,立刻回去公寓里冲澡。他好想念由空气清净机与消毒水交织而成的圣域。

过一会儿,佐剃把变短的香菸扔到脚下。香菸的火碰到被雪沾湿的地面,一瞬间就熄灭了。

「反正一定是和泉先生请你来的吧?」

佐剃呼出最后一口烟,慵懒地说道。

「我跟你说清楚,你已经是第七个了。」

佐剃呼出的烟乘著风飘来,让高坂急忙摀住嘴。

接著,他慢了半拍地猜出「第七个」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之前,他也安排了几个人,要这些人跟你交朋友?」高坂问。

「哎呀,和泉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高坂认命地一五一十招出来:「他只说要我帮忙照顾一个小孩。我本来想像的是个十岁上下的男生,所以看到你本人,还觉得一头雾水。」

「彼此彼此。我也是作梦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叫一个年纪比我大这么多的男性过来。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佐剃嫌麻烦似地搔了搔头。「你叫什么名字?」

「高坂贤吾。」

「你也是被和泉先生威胁,不得已才听他的话吧?我问你,你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上?」

高坂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老实回答。即使现在保持沉默,佐剃也会去找和泉问出来吧。

「他放过我一件小家子气的犯罪行为。」

佐剃对这四个字起了兴趣。「犯罪行为?」

「就是网路犯罪。我写了电脑病毒散播出去。」

「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因为喜欢啊。是兴趣。」

「嗯?兴趣啊?」

佐剃一副觉得难以理解的模样耸了耸肩。

「倒是你,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例如父女?」

「父女。」高坂复诵她的话。「我是不打算太深入过问别人的家庭情况,不过在你家里会教育小孩说,称呼爸爸时要加上『先生』这样的敬称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养父女?」

「……算了,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高坂转身靠到铁栏杆上,仰望夜空。这时,他发现头上的树枝缝隙间,有著像是鸟巢的物体,但以鸟巢来说,形状未免太工整,而且也太大了点。他做出结论,心想多半是槲寄生吧。他听说有一种寄生植物,会寄生在樱花树等其他树木上吸取营养。

这时,佐剃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对了,和泉先生有没有提到要给你酬劳?」

高坂点了点头。「虽然也要这件工作顺利完成才有。」

「多少?」

高坂小声说出金额。

「原来你可以拿到不少钱嘛。」

「是啊。对现在的我来说,还真是一笔有点大的数目。」

结果佐剃对高坂伸出一只手。

高坂脑海中闪过她刚才直接用手抓面包屑的光景,忍不住后退。

但她的要求并不是握手。

「一半给我。」佐剃要求得若无其事。「你答应,我就好心当你朋友。」

「……这样算是朋友吗?」

「像你这样的男性,要跟像我这样的女生当朋友,就是需要这样的代价。这可是常识喔!」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佐剃自信满满地断定。「你不喜欢的话,我也无所谓。不管你有什么下场都不关我的事。」

「好,我付。」高坂唯唯诺诺地答应这个年纪差不多小他整整一轮的少女所提出的要求。然后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问:「……顺便问一下,我们的谈话没被和泉先生听见吧?」

「嗯,不用担心。」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是凭长年经验培养出来的直觉。」她回答。「好,赶快给我钱。」

「……不能等我收到酬劳以后再给你吗?」

「不行。不先付款,我没办法信任你。」

「我现在身上没什么钱,可以等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吗?」

「是可以,但你别想蒙混过去。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可是会跑去派出所,乱讲些有的没的。」

「我没骗你。我会在下次见面前准备好。」

「那么,我明天去找你。把你家住址告诉我。」

高坂大感吃不消,心想这女生怎么如此蛮横。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告知公寓住址后,佐剃就输入到智慧型手机中,似乎是在用地图APP查看位置。

「从这里就走得到呢。」佐剃自言自语。「你大概都几点回家?」

「你随时都可以来。」

「随时都可以……你不用工作吗?」

「我没工作。」

「那么,你为什么穿西装?」

高坂懒得说明,于是回答:「我是打肿脸充胖子。」

佐剃露出真心感到傻眼的表情,紧接著又说:「算了,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吧。」说著,她看了看自己的服装。高坂等她说下去,但她只是点点头,似乎自顾自地明白了什么。

「我正想找个地方消磨白天的时间,因为平日白天在外头闲晃会被警察抓去辅导。」

「你没上学吗?」

佐剃无视这个问题,高坂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有意义。过著正常校园生活的高中生,不会把头发染成那种颜色,也不会穿耳洞。

「明天我会随便找个时间去你家玩,拜拜。」

说著,佐剃戴上耳机,背对高坂跨出脚步。高坂赶紧喊声「等一下」想叫住她,但这句话被音乐遮住,她并未听见。

高坂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他的圣域正面临危机。

第一卷 第3章 爱虫公主

他第一次交到女朋友,是在十九岁的秋天。一个从高中时代就认识、并不特别亲近的朋友,帮他介绍了一位大他两岁的女生,然后就随波逐流地开始交往。她是个无论容貌、个性、兴趣还是才艺,一切都和平均值差不多的女生。到了现在,高坂已经连她的长相都想不太起来。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她是个短头发、笑起来有酒窝的女生这件事。

开始交往前,高坂豁出去告知自己有洁癖一事。他还说明这种洁癖严重得会影响到日常生活,但她笑著接受了。

「不要紧,我也相当爱乾净,我想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

的确,她这句话不是谎言。她相当爱乾净,随时都带著各式各样的杀菌用品,会频繁洗手,平日一天冲澡两次,假日一天冲澡三次。

但就高坂看来,这终究只是「爱乾净」,不过是卫生观念强了些,和他的强迫症有著决定性的差异。

她的主张是,无论洁癖多严重,只要有信任,十之八九的障碍都能克服。当高坂主张说无论多么信任,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她便反驳那只是信任不足。无论交往了多久,高坂别说接吻,甚至连手都不想牵,而她将此视为爱不够的证据。虽然实际上爱的确不够,但即使高坂想让她理解问题发生在更根本的层面上,她也听不进去。

两人的个性有些相近,却适得其反。她以为自己能理解洁癖,而且对于自己爱乾净一事感到自豪。高坂一做出超出她理解范畴的行动──例如回家后清洗找回的零钱,把借给朋友的笔丢掉,只是下点小雨就不去上课──她就单方面认定这不是恐惧骯脏,而是出于别种心理因素导致的。

这个女生不是坏人,但缺乏想像力到致命的程度,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三个月简直是奇迹。高坂和她分手后,并未交到新的女朋友。这个女生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朋友。不,或许那根本不是一场恋爱。

佐剃圣来到高坂住处,是在过了下午两点以后。门铃响起,接著就听见用力踹门的声响。高坂转开门锁、开门一看,佐剃圣双手插在开襟毛衣的口袋里,不高兴地紧抿著嘴站在门外。

「至少别上锁好不好?你想被左右邻居看见我进出你家吗?」

「是我不好。」高坂道歉。

「钱,你应该准备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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