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起初还以为是发痒,但这种感觉渐渐变得清晰,是有东西在戳他的肩膀。过一会儿,他察觉到那是人的手指。

──人的手指?

他全身汗毛直竖。

那是反射性的动作。高坂拍掉戳著他肩膀的手。这时,他感觉到自己伸出去的食指指甲,在对方不知道什么部位的皮肤上划过。随即听到一声小小的呻吟,让他一口气清醒过来。

佐剃痛得表情扭曲,一只手按住被高坂指甲划破的右边脸颊。她一放开手,就可以看见深红色的血从脸上大约一公分的伤口流出来。她看看手掌上沾到的血,然后慢慢将视线转移到高坂身上。

高坂心想,自己又搞砸了。

「……我要回去了,所以想跟你说一声。」

佐剃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说。

「你就这么讨厌被我碰触?」

高坂赶紧道歉,但佐剃听不进去。她用轻蔑的眼神瞪他一眼后,拿起包包粗暴地关上门,离开房间。

高坂在原地呆站良久,关门声的残响始终在耳朵深处回荡。然后,他彷佛这才想起似地拆下床单与枕头套拿到盥洗区,并脱掉身上的衣服。他把这些全都丢进洗衣机、按下开关,接著去浴室冲澡。

她多半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高坂这么想。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高坂还是说不出自己有洁癖。刚才那是对任何人都会产生的反应,他不是特别讨厌被佐剃碰触。虽说即使高坂老实招出这件事,她可能也会认为高坂是在乱找藉口,不当一回事……然而,总是远比完全不解释来得好吧?对方也可能后来比对高坂以往做过的举动与说过的话,晚了一步才想通。这种情形是有可能发生的。

然而,他已经错过这个机会。高坂打从心底想著,这下子全部玩完了。他在身体上与精神上都伤害了佐剃,和泉想必不会原谅他。

高坂擦了擦身体回到房间,忽然停下脚步。刚才他方寸大乱没有注意到,地板上确实有几滴血迹,多半是从佐剃脸上的伤口滴下来的吧。他蹲下身子,仔细盯著血迹。

对于把他人当成污秽的高坂而言,血液应该是最忌讳的事物之一。换成是平时,相信他早已二话不说地擦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著这些血迹,却觉得最好留下来。这不太像是想用来警惕自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最贴切的说法多半是「纪念」吧。

他坐在椅子上,看著佐剃留下的痕迹良久。然后,他心想别再这样了,应该想些开心的事。

……对了,例如来想想SilentNight吧。这种蠕虫已经遍及手机网路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无论他有什么下场,相信谁也无法阻止SilentNight,已经太迟了。十二月二十四日时,蠕虫应该会确实启动,让数量庞大的智慧型手机陷入功能停摆的状况。到时候,街上将满是无法顺利和亲友会合的人们。一想像这幅光景,高坂就感到一阵痛快。

当然,这不会只被当成恶作剧了事。尽管SilentNight设定成在输入紧急电话号码时,会破例让通讯功能恢复,但相信还是会有人因为这种电脑蠕虫的影响,而毁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甚至有人因此丧命也不奇怪。一旦犯罪行为被揭穿,他多半会被处以重刑。

但高坂豁出去了,心想:「我哪管那么多?」他的人生里已几乎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甚至连一丁点可以死命抓住不放的回忆都没有。

接下来几天,高坂过著比以前更加颓废的生活。他连电脑都不碰,躺在床上的角落静静等待判决下达。要说他做了什么,就只有打扫与一连串的清洗。他连吃饭都懒,除了水与固态的营养品以外什么都不吃。过了四天存粮耗尽之后,他就只喝水过日子。从佐剃脸上流下的血迹,始终留在显眼的地方。

高坂因为洁癖而伤害他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以前他也曾多次重复同样的失败,要是连小事都算进去,更是多得没完没了。这当然让他被许多人讨厌,但更让他难受的是,自己有时候甚至连对那些好心朝他伸出手的人们,都忍不住采取了极其无礼的态度。

当时这些人受伤的表情,至今仍烙印在高坂的脑海中,一个也不缺。如果只是出于误会而惹对方生气或被对方讨厌,他还可以摀住耳朵、缩起脖子等风暴过去。然而,忍不住拒绝对方纯粹出于亲切的行为,这种罪恶感即使请来「时间」这位最厉害的神医也无法摘除。

佐剃平常总是一到回家时间就默默离开,只有那一天还特地叫醒睡著的高坂,想跟他道别,也许这证明了高坂赞美她的耳环之后,佐剃对他打开了心门。若是如此,就表示他再度践踏别人的好意。

高坂心想,自己到底要反覆这样的情形到几时?

「如果有人趁我睡著时,俐落地要了我的命就好。」

他试著把这句话说出口。无意间说出的点子,与他的心境十分吻合,令他相当震惊。他甚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愿望。

若是如此,他是为什么而活了二十七年?

又或者,这二十七年就是为了寻找死法而活。既然他无法选择要怎么活,至少想仔细选择要怎么死。如果这个假设正确,那么,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他应该立刻会付诸实行吧。

高坂心中有著清楚的想像‥他在学校保健室的床上醒来,室内光线昏暗,鸦雀无声。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仔细一看,看得出正在下雪。乍看之下,室内除了他以外,似乎没有别人在,但感受得到不久前才刚有人离开的那种类似空气扰动的感觉。如果仔细倾听,偶尔会听见开关门的声响以及不知是谁的脚步声,不管哪一种声音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自己似乎睡了很久。他忽然间不安起来,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说不定在自己睡著的时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但这是杞人忧天,现在的时间才下午四点多,还可以再睡。他放下心,再次躺下,把自己裹在毛毯里,悄悄闭上眼睛,然后,再也不曾醒来。

他心想,如果能这样死去就好了。

*

电话是在十二月十日打来的,是佐剃不再来他房间的第四天下午。高坂一听见铃声,几乎就下意识地抓起智慧型手机。他看到显示在萤幕上的「佐剃圣」三字,立刻按下通话钮。

「喂?」他对手机的麦克风喊道。

一阵漫长的空白。

等高坂开始怀疑是不是对方误触智慧型手机时,佐剃总算开了口。

『我现在,人在寒河江桥下。』

高坂搜寻自己的记忆。他的公寓所在的住宅区,与市镇中心之间隔著一条河,印象中河上似乎就有一座桥叫这个名字。

「所以呢?」他问。

『来接我。』

虽然也许是因为隔著电话,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无力,感觉不到平常那种带刺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怕出门。」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你来。』

求求你──佐剃加上这句话。

高坂歪了歪头,心想讲这通电话的人真的是佐剃圣吗?那个少女竟然会摆出这么低的姿态。

「好吧。」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虽然不太清楚,但至少感受得到状况急迫。「我马上过去,大概三十分钟左右会到。」

『……谢谢。』

佐剃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谢。

高坂一挂断电话,就戴上口罩与乳胶手套,确定包包里放了杀菌用品,以万全的准备走出公寓。

或许是因为茧居期间他一直拉上窗帘,明明户外阳光并不是很强,但不管等多久眼睛都未适应明亮的光线。四周的积雪反射阳光,照得他眼睛刺痛。这几天来不健康的生活应该让他的体重减轻了,但他却觉得身体格外沉重,多半是因为肌力变弱了吧。

搭公车十分钟就能抵达的地点,他花费两倍以上的时间步行前往。过一会儿,前方渐渐看得到寒河江桥。他从楼梯走下河堤,沿著散步道路前进,最后看见桥墩旁有个人低著头缩在那里。

「佐剃。」

高坂站到她身旁,出声叫她,佐剃就缓缓抬起头。桥下有阴影遮挡,光线昏暗,但仍能清楚看出她的脸色有多差。现在明明是冬天,她的脖子上却满是汗水。

「你身体不舒服吗?」

佐剃连连摇头。她的动作像是在说:「不是你猜得那样,但很难解释清楚。」

「站得起来吗?」

她默不作声,不像是不想回答,比较像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而不知所措。

「不用急。」高坂体贴地这么说。「我会等到你好转。」

他在距离佐剃约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战战兢兢地坐下。坦白说,他片刻也不想多待在这个潮湿且空气不流通的地方,但又觉得要催现在的佐剃赶快离开,未免太过残忍。

之后过了整整一小时,佐剃总算站起来。高坂跟著站起后,佐剃有点客气地抓住他的大衣衣襬。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间接接触,他勉强能够忍耐。

两人迈出脚步。高坂忽然留意到,佐剃平常挂在头上的耳机不见了。今天她之所以显得格外不设防,这也许是原因之一。

抵达公寓后,有好一会儿佐剃就只是抱膝坐在床上。高坂试著问她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但她没有反应。过一会儿太阳下山,他正要开灯,佐剃就制止说:「不要开灯。」高坂缩回了伸到一半的手。

之后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太阳已完全西沉,屋子里一片漆黑,电脑与路由器的电源指示灯格外刺眼。

突然,佐剃毫无预兆地站起来按下电灯开关。人工的苍白灯光照亮房内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事物的形状都鲜明地浮现。然后她回到床上,和平常一样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趴著,但未翻开书本。

「发生什么事?」高坂问。

佐剃原本要回头,转到一半又打消主意,把脸埋进枕头里。

「发生了让你没办法一个人回家的事,对吧?」

佐剃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嗯」了一声承认。

「……跟你说喔。」她开口。「我很害怕和人对看。」

「什么意思?」

佐剃吞吞吐吐地说:

「那是自我意识过剩,这点我再清楚不过。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就是会觉得每个人全都盯著我看。说是这么说,可是视线本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想想,一想到『被人看著』,不就会忍不住看回去吗?我一回看,本来在看其他地方的对方也会感觉到我的视线,然后看向我──像这样四目相交时,我的心情就会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程度,有一种好像被人穿著脏鞋子踩进自己房间,衣柜和抽屉都被彻彻底底翻过那样不舒服的感觉。」

高坂一惊。听佐剃这么说,他才发现两人从认识到现在,佐剃几乎不曾和他对望。视线瞬间交错的情形有过几次,但能够断定是「四目相交」的情况,也许真的一次都不曾有过。

佐剃继续说道:「但是话说回来,我又不能完全不出门,也不能闭著眼睛外出,不是吗?我查过有没有什么因应方法,结果查到可以依赖某种用品来减轻症状。然后,我做了很多尝试……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有效果的不是眼镜、口罩,也不是帽子,而是耳机。」

「啊啊……」高坂恍然大悟地点头。「所以你才一直戴著那么大的耳机?」

「对。不敢跟人对看又摀住耳朵,根本莫名其妙吧。」

佐剃自嘲地笑了。

「不会。」高坂摇摇头。「我可以体会。」

这不是谎言。强迫症就是从头到尾都不合理,这点他已透过自身经验清楚得不想再清楚。而且对高坂而言,视线恐惧症也非初次听到的症状。在翻找有关洁癖的书籍过程中,即使不想看,仍会学到其他强迫症的知识。他曾在书上看过,有人不戴耳机就无法走在人群中的案例,也看过有人明明害怕他人目光,却特意穿著奇装异服,或是把头发颜色染得很醒目。

高坂对这些人的感觉有某种程度的理解。能够有效抑制视线恐惧症的不是墨镜也不是口罩,而是耳机,多半是因为透过阻断听觉,让「自己身在此处」的现实感变得稀薄。之所以故意把头发染成醒目的颜色,或是做引人瞩目的打扮,则可能是用来保护脆弱心灵的虚张声势,又或是在牵制周遭人。就像是披上极其鲜艳的警戒色、拟态成胡蜂来吓退掠食者的昆虫,在穿著打扮上模仿不良少年,尽管可能会导致视线往自己身上集中,但能减少对看的次数。

「原来如此,视线恐惧症啊……」高坂又点了点头。「在听你说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你掩饰得真好。」

「……在你面前也许是吧,可是在其他人面前就没这么简单。」佐剃偷偷朝高坂瞥了一眼,立刻又将视线拉回来。「你说话的时候,都不会看对方的眼睛吧?」

她说得没错。即使不到视线恐惧症的程度,但高坂也不太敢和人四目相交。只是他之所以讨厌和人对看,倒不是因为害怕视线,而是出于不想直视秽物的理由。

这时候他才总算理解和泉所说的「资质」是什么。说穿了,这个少女就是只能和不敢与人对看的胆小鬼往来。

佐剃一点一滴地说起让她决定打电话给高坂的事情原委。

今天正午过后,她一如往常前往图书馆。她还了之前借的书,正在物色接下来要借的书,忽然间察觉视线恐惧症的症状比平常轻微。也许是每天跑去找高坂的效果,到了现在才显现出来。

她停下脚步思索,心想不如乾脆当作复健,就留在图书馆里看书。今天正好是假日,馆内的人有点多,做为训练,有这么点刺激会比较有效。

佐剃在空的位子坐下,翻开书本。起初她还一直在意不存在的视线而无法专心,但视野渐渐往好的方向缩小,她变得只注意到书上的文字。

佐剃阅读到一半左右时,决定休息一下。她为了活动僵硬的筋骨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穿梭在书架间。她很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图书馆内散步。即使是对内容没兴趣的书,光是不经意地拿起来,感受书本的装帧、形状、分量、气味与触感,就令她相当开心。

她离座的时间应该还不到三分钟,但等她回到座位时,却发现重要的东西不翼而飞,哪里都找不到她离开前挂在椅子上的耳机。

佐剃立刻环顾四周。看到一半的书还留在桌上,而且其他东西也都还放在那里,所以被馆方当成读者忘记带走的东西而收走的可能性很低,是被偷走了。

她痛恨自己这么大意,竟然把耳机放著就离开座位。要是没有耳机,她会连走在人群里或搭电车都办不到。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著不管呢?

佐剃把书收进包包,踩著踉跄的脚步走出图书馆。接下来该花一小时走路回家,还是忍耐著搭电车呢?她觉得两者差不多一样困难。她劝自己要正向思考,换个角度来看,这是个好机会,若是通过这次考验,她的强迫症肯定会变得远比现在更轻微。

但走出图书馆不到五分钟,她的心便已遍体鳞伤。她想不起自己以前是怎么走在外头。以前自己脸上挂著什么表情?把视线往哪儿放?踩著多大的步伐?怎么摆动双手?她愈是思考这些问题,动作就变得愈生硬,视线恐惧症的症状也跟著恶化。她逃命似地离开道路,走下河堤躲在寒河江桥下,以溺水的人连稻草也想抓的心情打了电话给高坂。

事情原委就是这样。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慢慢好转了。」

佐剃最后说了这句话。

过一会儿,高坂听见像是啜泣的声音。

他能痛切体会症状发作之后丧失自信而变得懦弱的心情,而且他知道这时候口头上的安慰没有任何效用。所以高坂不说话,就这么让她哭泣。

但佐剃出乎他意料之外,很快就不哭了。她用手掌擦掉眼泪,深呼吸一口气,坐起上半身,将身体转过来,坐到了床的边缘,接著,一瞬间用另有深意的眼神看向高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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