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判四位病患展现出来的症状差异,只在于各自将「虫」硬塞给各位的这种毫无来由、厌恶人类的情绪,归属到不同的方向上。
但话说回来,还不清楚从宿主身上剥夺社会性对「虫」有什么好处……例如,有一种绦虫会让本来应该单独行动、名叫丰年虾的甲壳类动物采取团体行动,目的是透过这样的影响,增加丰年虾遭到绦虫的最终宿主大红鹳捕食的可能性。若是如同这个例子般让宿主与宿主接近,那我还能理解,但是「虫」让宿主孤立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既然在人体内发现成虫,也就表示人类是「虫」的最终宿主。最终宿主的作用是散播虫卵与幼虫,但「虫」让人类孤立,这显然不合理。也许这当中有我们无从想像的深刻目的。
关于第二个变化,大致上就如您所预测,我对于要从体内驱除「虫」这件事有著不小的抗拒,但这个部分就略过不提吧。因为宿主对于会危害自己的寄生者产生感情的案例,并不特别稀奇。
问题在于第三个变化,这件事与和泉小姐在上次邮件中所写的「梦话」有关。
老实说,和泉小姐的告白让我非常高兴。不,岂止是高兴──虽然站在医生的立场,这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我想,我对您怀抱的感情,比您对我怀抱的感情更加强烈。尽管厌恶人类的症状正一步步恶化,我对您怀抱的感情却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只增不减。
然而,不可以急著下结论。在彼此空欢喜一场之前,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非得仔细评估不可。
将「虫」放入体内时,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对于今后发生的一切心理变化都要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一旦受到「虫」的影响,就无法再靠自己分辨哪些是自己的意思、哪些不是自己的意思,既然如此,只能对一切都抱持怀疑。
因此,我对这种恋爱感情也抱持怀疑。而且,我不是单纯胡乱怀疑,这种怀疑是有依据的。
在观察Y先生与S女士的病情过程中,我见证一个耐人寻味的改变。随著治疗进行,「虫」的影响力渐渐淡去,两人厌恶人类的症状也一步步得到改善,但我注意到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却似乎相反,两人渐行渐远。从治疗开始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感觉到的那种新婚夫妻般的和睦气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起初我将这种情形解释为,是因为原因不详的疾病所带来的不安已被除去,让两人处在一种像是「走下吊桥」的状态。由于迫在眉睫的危机远去,导致让恋情燃烧的材料消失。然而,亲身经历过「虫」的寄生后,如今我觉得他们两位关系的改变当中,有某种深刻的意义。例如……他们之间的爱,其实是靠著「虫」的存在来维持。
我想告诉和泉小姐的,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虫」可能对宿主的恋爱感情产生影响,我们就不该草率对自己的心意做出结论。
期待您做出冷静的判断。
寄件日:2011/06/25
标题:几个疑问
所以医生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在谈恋爱,而是我们体内的「虫」在谈恋爱?
像我这样的外行人是难以理解……但是,我们就先假设「虫」拥有让宿主爱上宿主的能力,那么,为何「虫」非得具备这种能力不可?假设这就是「虫」的繁殖策略,为什么又非得特地让感染者彼此谈恋爱不可?
如果是让感染者会对「虫」未寄生的对象产生恋爱感情,以此增加寄生的机会,那还可以理解。可是,让已经被「虫」寄生的宿主相互吸引,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医生是不是想要用不伤害我的方式来疏远我,才说出这种煞有其事的谎言呢?我无法不这么猜测。
寄件日:2011/06/28
标题:Re:几个疑问
和泉小姐的疑问很有道理。我这几天来,正是为了这个疑问想破头。让已寄生的宿主爱恋彼此,对于「虫」的繁殖到底能发挥什么样的有利效果?
昨天我走在附近一条有著成排树木的道路上时,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闪过脑海(我想事情时经常会到处闲晃、散步)。因为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我就想去散散心,边看著路旁的染井吉野樱花,边针对这个问题漫无边际地思索。
我还是孩童时有一个奇怪的朋友,他在国小的课业成绩并不好,生物学的知识却足以媲美高中生。有一天,我和这个朋友走在通学路上的樱花树下,他彷佛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对我问:「你看过染井吉野樱结果实的样子吗?」
我回答仔细想想还真是从没看过,他就得意地说起那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染井吉野樱的自交不亲和性─防止自体受精的遗传性质─很强。拿人类来比喻,那是一种防止近亲相奸的机制,但由于染井吉野这种樱花,全都是透过接枝等人工的方式繁殖出来的复制体,因此,染井吉野樱彼此交配就一定会导致近亲交配。所以,即使会和其他品种的樱花交配而生下混种,染井吉野樱之间却不会生下后代。而且染井吉野不太会和其他品种的樱花一起栽种,也就几乎没有机会结果实……」
当我回想到这里,忽然一惊。
如果「虫」也和染井吉野樱一样呢?
如果「虫」也具备了透过血缘认知,避免拥有同一或类似基因的个体相互交配的机制呢?
我继续往下思考。如果这种辨识机制,举例来说是会「禁止同一宿主体内成熟个体间的交配繁殖行为」呢?「虫」为了和在不同宿主体内的成熟个体交配,就会需要在宿主间往来(毕竟不能像虫媒授粉植物那样,让传粉者只搬运花粉),而要达成这个目的,让宿主与宿主谈恋爱不就是极为恰当的策略?
即使说得再好听,我这个想法也非常脱序,根据很薄弱,逻辑也很跳跃,像是读了太多科幻小说的人会有的妄想。我想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笑置之。的确,不限于植物或菌类,在某些动物身上也可观察到自交不孕现象,像玻璃海鞘(Ciona intestinalis)就是如此。然而,即使是为了确保遗传上的多样性,照理说实在不可能会有生物采取这么复杂又迂回的繁殖方式──
想到这里,我忽然停下脚步。因为我注意到,明明有著可进行单性生殖的身体,却采取「复杂又迂回的繁殖方式」的生物,确实是存在的……没错,就是以前在与和泉小姐的谈话中提过的寄生虫──真双身虫。
这种现象不限于真双身虫,例如有一种肺吸虫,明明雌雄同体、可以进行单性生殖,但若非两只相接就无法发育为成虫。仔细想想会发现这种乍看之下复杂得不合理的繁殖方式,在寄生虫界是相当常见的。
我再度针对这个想法深入评估。假设有会让感染者与感染者陷入情网的寄生虫存在,感染者要如何让其他感染者认知到这一点呢?相信一定会发出某种信号吧。虽然不知道这种信号是什么样的性质、有多强的强度,但总之我推测也许就是这种信号,创造出让感染者接连往我这里聚集的神奇状况。多半是「虫」的感染者在下意识中相互吸引。
若这么假设,也就能解释让宿主厌恶人类这种乍看之下不合理的策略。例如说,对了……假设「虫」控制人类行动的本质,不是要让宿主孤立,而是让宿主彼此团结呢?如果某个群体内的成员全都感染了「虫」,可以预测这个群体的排他性与凝聚力都会大为提高。像这样团结合作的感染者群体,生存能力会比非感染者群体要高,群体中各个成员的生存率应该也会比较高。这对于以人体为最终居所的「虫」而言,应该是求之不得的情况。
寄生者影响宿主的社会性,这种现象过去已一再有人指出。道金斯(注11:克林顿•李查•道金斯,英国演化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和科普作家。)就指出,白蚁高度发达的社会结构,是它们肠内微生物操作的结果。白蚁会用嘴互相传递食物,藉此让微生物遍及整个蚁群,而科学家认为这种行动,是微生物为了繁殖而操控白蚁的结果。再举个更激进的例子,甚至有学说认为热带草原猴与日本猿猴的社会性,甚至人类的社会性,都是由反转录病毒(注12:核糖核酸病毒的一种,它们的遗传资讯不是存录在DNA,而是存录在RNA,此类病毒多半具有反转录酶。)带来的。既然病毒和细菌都有可能办到,那么,「虫」会影响人类的社会性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
我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想疏远和泉小姐的心意,反而是因为想要抱持确信去爱你,才会努力想去除所有的不安因子。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辈子将近五十年的岁月,始终活得孤独。无论面对谁都不曾心动,愈是和他人往来愈觉得空虚,过了四十岁之后就陷入一种无感的状态,怀著行尸走肉般的心境过日子。可是,认识和泉小姐让我找回许久不曾尝到的心灵悸动。与和泉小姐见面、说话时,我就像才刚尝到恋爱滋味的少年一样,感受到一股甜蜜的酥麻。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担忧。如果这份感情是「虫」带来的,那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瞧不起人类的事情。
寄件日:2011/06/30
标题:(无标题)
医生这么说让我很开心。
非常非常开心。
开心得死了也无所谓。
但如果医生的假设正确,一旦「虫」消失,这种心意也会跟著消逝吧。
总觉得,这样令人非常悲伤。
七月初时,我会去医院一趟。
到时候见。
*
两人之间的通信到此结束。高坂的视线仍然落在文件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重新比对报导的日期与邮件的日期。六月三十日后不再有邮件往返,七月二十日两人一起殉情。这二十天之间,他们两人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只有天晓得。他们不让任何人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把秘密带去另一个世界了。
瓜实之所以让他看这些信的意图,应该也不必特意再问。甘露寺与和泉受「虫」的影响而坠入情网,之后神秘殉情──既然如此,和他们一样是在「虫」的影响下坠入情网的高坂与佐剃,也很有可能重蹈覆辙。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高坂把剪报和文件交还给瓜实问道:
「这里面提到的H小姐,就是佐剃吧?」(注13:「圣」的读音为「Hijiri」,为H开头。)
「对,就是这样。」瓜实点头。
高坂思索了几秒钟之后问说:
「佐剃在感染『虫』之前,个性和现在不一样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瓜实歪了歪嘴,搔了搔后脑杓。「从某个角度来看,你说得没错,可是……毕竟情形太复杂,没办法断定。」
「这话怎么说?」
瓜实微微挪动身体望向窗外,椅子随著他身体的转动而咿轧作响。窗外景色的上半部被从屋顶垂下的长冰柱遮住。
「包括这个部分在内,我就依序说明给你听吧。告诉你这一年里,圣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虫』又是如何将她的人生破坏殆尽。」
瓜实双手放到膝盖上,端正坐姿。
瓜实说,事情是从一对夫妻的自杀开始。
「这对夫妻的感情良好,经济状况与困顿无缘,丈夫事业顺遂,妻子满意于专职家庭主妇的立场,顺利地养育独生女,是个典型的理想幸福家庭。照理说,应该没有任何一个理由,会让他们非得结束自己的性命不可。
但两人的死是自杀,这点没有怀疑的余地。据说他们手牵著手从山间的吊桥往下跳,正好经过的行人目击了那一刻……从现在算起,那是大概一年前的事。
他们的女儿被独自留在世上,那就是圣。当时她才刚满十六岁,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靠,所以就由外祖父──也就是我来收养她。
圣被我接到家里来之后好一阵子,几乎一句话也不说。看来不太像是拒绝说话,比较像是忘了怎么和人说话。她原本是一名个性开朗、有很多朋友的女孩,那时却像变了个人似地沉默寡言,在学校似乎也只会说几句非说不可的话。当时我心想,多半是父母的死带给她太大的冲击。她过世的母亲─即使长年断了联络─是我的女儿,而我的妻子也是在两年前过世,所以我能深切明白圣的悲伤。
然而,事实和我的想像不一样,她并非只是悲伤得无法自拔。
她是一直独自在思索。
有一次,圣毫无预兆地说:
『我想,爸爸和妈妈大概不是自杀。』
我问她这话怎么说?结果,圣像洪水冲垮堤防似地开始述说。她说双亲从自杀的半年前就怪怪的,他们变得异常害怕别人,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被害妄想,例如『附近的人在监视我们』、『随时都有人跟踪我们』等等。
『我本来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懂为什么会突然那样,现在总算明白了。』她对我说:『他们两个生病了。然后,看来我似乎也罹患这种病。』
圣所说的话,我连一半都听不懂。可是没过多久,她开始频繁缺席高中的课,对我也摆出见外的态度,我才总算明白她说的『生病』是什么意思。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正要走上和她双亲一样的路。显而易见,要是放著不管,就会变成无可挽回的情形。看样子实在不是悠哉等她自然痊愈的时候。
我带著圣看遍了身心内科与精神科医师,但没有什么收获,只揭晓了她害怕别人的视线这件事,但症状始终没有改善的迹象。
突破现状的契机,是一位临床心理师的一句话。这位年轻的女性临床心理师在对我报告治疗进度时,告诉我说:
『对了,有一次圣小姐在平凡无奇的对话中说了「我的脑子里有虫」。她似乎不期待我会有什么反应,但这个说法让我相当好奇。我心想这有可能成为解读她的心所需的线索,于是想请她详细说明这句话的意思,但她说这是玩笑话,扯开了话题,此后再也不曾提到虫的事。』
之后,临床心理师针对『脑子里有虫』这句话做了一番常见的心理学解释。她说的确有少数这样的案例,由于强烈的压力与解离性障碍等原因,造成这种寄生虫妄想。
但我对『脑子里有虫』这个说法硬是觉得事有蹊跷,不管睡著还是醒著,这句话始终离不开我的脑子。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孩子无意间说溜嘴的一句话,就是有某种特殊含意。这与其说是身为医生的直觉,还不如说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外祖父会有的直觉。
仔细想想,最近她似乎正为慢性头痛所苦,没有一刻离得开止痛药。我本来以为这是年轻女生常有的情形,全未放在心上,然而一旦开始怀疑,就再也无法不去查证原因。
我试著单刀直入地找她本人问清楚,但圣坚称自己没说过这种话,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于是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抽取她的血液送去检验。
看到血液的检验结果,我倒抽一口气,因为报告里酸性球增多与IGE值上升等等,都是过敏反应与感染寄生虫时特有的结果。当然,只靠这个无法断定『脑子里有虫』是事实,但不管怎么说,她体内有异状是千真万确的。
于是,我请朋友帮忙介绍了专攻寄生虫学的医学部教授。这位教授便是甘露寺宽──也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核心人物。
他的年纪大概是四字头后半,有著一副不好亲近的学者面孔,但身材高挑、五官深邃,是一位很上相的男性。听说他在这一带很有名,为了研究甚至不惜让自己感染寄生虫,是一位以热心研究闻名的寄生虫学者。
我对甘露寺教授说了女儿与女婿的离奇死亡、外孙女的异变、慢性头痛、『脑子里有虫』还有验血的结果。我本来有所觉悟,自己会遭他一笑置之,但甘露寺教授对这件事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兴趣,尤其对于『脑子里有虫』和『视线恐惧症』这几个字更是显现强烈的反应。
后来圣去接受了几项专科检查。隔周,我想带圣去听检查结果,但她拿头痛当藉口拒绝跟我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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