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才明白,母亲不是在对过去所做的事情道歉,而是在对即将要做的事情道歉。

母亲扮演了一个月温柔的母亲后,就死去了。她是开车出去买东西,在回家的路上和一辆大幅超过法定最高时速的车撞个正著。

这次车祸当然被当成意外处理,然而只有高坂知道,在特定的时段那条路会变成上好的自杀场所。告诉他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母亲。

母亲的葬礼刚结束,高坂就有了改变。那天晚上,他花费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不断洗手,因为他觉得碰过母亲遗体的右手恶心得不得了。

隔天早上,当高坂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世界完全变了样。他一从床上跳起,立刻脸色大变地冲进浴室,然后花了长达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不断冲澡。他觉得存在于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骯脏。排水沟里的头发、墙角的发霉、窗沟里堆积的灰尘……光看到这些,他的背上便窜过一股恶寒。

于是,他有了洁癖。

然而高坂认为母亲的死与自己的洁癖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那终究只是起因之一。即使没有那件事,相信迟早也会有别的事情变成导火线,让他的洁癖症状觉醒。他本来就有这样的特质,就这么简单。

第一卷 第2章 电脑蠕虫

对于不曾体验过的人,很难解释深夜响起的门铃声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你卸下心防,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放松。忽然间,通知访客上门的人工电子声打破寂静。思考一瞬间停止,你朝时钟一看,这显然不是会有人来访的时间。整个脑子都被问号淹没:是谁?为什么现在来访?为了什么目的?门上锁了吗?门炼扣上了吗?

你屏住呼吸,窥探门外的人物要怎么出招。不知道经过多久,也许是几十秒,也说不定是几分钟,你战战兢兢地去到玄关,从门上的猫眼往外一看,发现神秘访客什么线索都不留地离开了。一切都悬在半空中,事情就这么结束,只有不祥的电子声残响持续一整晚……

事情发生得毫无前兆。

门铃响起时,高坂正在清洁电脑键盘。这副PFU牌的键盘,按键上没有字,但不是因为擦过头而磨掉,而是从一开始就设计成这样。他上周才把所有按键拆下来清洗过,但若非每次使用过后都彻底杀菌,他就不会满意。

桌钟的指针指著晚上十一点多,高坂还来不及想到是谁在这种时间上门来,接著放在桌上充电的智慧型手机就震动起来。高坂直觉地领悟到,门铃响起与邮件寄来的时机凑在一起并不是巧合。

他拿起智慧型手机,查看新邮件。

开门。我不打算伤害你。

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抬起头,朝玄关的方向看去。他所住的公寓并未安装自动门锁系统,即使不是公寓住户,要入侵建筑物也轻而易举。寄了邮件的人物,多半已经来到房间前面──几乎就在他察觉到这点的同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敲门的方式并不粗暴,是一种要告知门外有人的敲法。

自己应该报警吗?高坂看著手上的手机这么想,但显示在萤幕上的讯息让他迟疑了。

『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对于这则讯息当中提到的事情,非常清楚。

高坂首次对恶意软体(Malware)产生兴趣,是在三个月前二○一一年的暮夏。那天他的手机收到一封来自陌生寄件者的简讯。

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这是一则不祥的讯息,然而,对于当时身处第四个职场也无法适应、心情十分糟糕的高坂而言,这则讯息成了小小的清凉剂。

高坂闭上眼睛,短暂地陶醉在世界末日的空想当中。天空染成红色,整个市镇回荡著警铃声,收音机只播放不幸的新闻──他畅快地想像出这样的情景。

听来也许显得可笑,但是这封不庄重的讯息拯救了高坂。当时的他就是需要这种无异于谎言、毫无根据的安慰。

后来仔细一查,他得知这封简讯似乎是从感染了一种叫做「Smspacem」的恶意软体亚种的手机强制发出。所谓的「恶意软体」,是会让电脑执行非法动作的软体与程式之总称。一般人几乎都一律将这些统称为「电脑病毒」,但病毒只是恶意软体中更狭义的概念之一。

用一句话来形容「Smspacem」,就是「告知世界末日的恶意软体」。中了这种恶意软体的装置,时间一到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就会对联络人清单上的所有人寄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简讯。

根据网路安全报告,「Smspacem」是一项锁定北美使用者的恶意软体。但在九月上旬,住在日本的高坂却收到了日文版的同样讯息,多半表示有好事之徒特地将「Smspacem」改成针对日本人的版本。

高坂辞掉工作、躺在床上发呆时,忽然想起「Smspaced」这种恶意软体。然后,他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也做得出差不多的东西呢?是不是也能用不同的形式,重现当时自己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中出现小小缺口的感觉?

所幸高坂多的是时间,他把制作恶意软体所需的知识逐一学会。加上他过去曾是程式设计师,以当时获得的知识与经验为基础,他仅仅学习一个月,便不靠开发工具组完成了一种独创的恶意软体。

高坂心想,自己适合这个领域。他拥有不用任何人教导,也能根据状况需要得出最佳运算方式的才能。这是少数能让他天生一板一眼的个性与完美主义朝正向发挥的案例。

过不了多久,他创造出来的恶意软体就被刊登在软体大厂的网路安全报告之中。高坂有了把握,立刻开始制作新的恶意软体。不知不觉间,制作恶意软体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这样的缘分实在讽刺。一个在现实世界中,因为太过害怕病毒与虫子而觉得难以生存的人,到了电子世界中,却从创造病毒与虫(Worm)并散播出去的过程中,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高坂面向电脑敲著键盘时,不时会想到这件事。说不定,他是确信自己无法将基因留在这个世界上,做为一种补偿行为,才会在网路上散播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恶意软体。

虽然都叫做恶意软体,种类却极为多样。恶意软体原本区分为「病毒(Virus)」、「蠕虫(Worm)」、「特洛伊木马(Trojan Horse)」三类,但恶意软体的性质年年愈趋复杂,随著多种无法纳入既有分类的恶意软体相继出现,也就有「软体后门(Backdoor)」、「恶意工具组(Rootkit)」、「恶意软体释放器(Dropper)」、「间谍软体(Spyware)」、「广告软体(Adware)」、「勒索软体(Ransomware)」等多种全新的定义陆续登场。

最单纯的恶意软体三大分类:「病毒」、「蠕虫」、「特洛伊木马」,三者的差异相对浅显易懂。首先,病毒与蠕虫有著兼具自动传染功能与自我繁殖功能这两项功能的共通点,但相较于病毒必须寄生在其他程式中才能存在,蠕虫则不需要宿主,能够单独存在。特洛伊木马则和病毒与蠕虫不同,没有自动传染功能与自我繁殖功能,由此可做出区别。

让高坂开始对恶意软体产生兴趣的「Smspacem」属于广义的「蠕虫」。这种蠕虫会在受感染的电脑内收集邮件位址,大量发出附加恶意程式的邮件,而且还会在新感染的电脑上重复同样的行为,不断扩大感染的范围,是所谓的「大量邮件蠕虫(Mass Mailing Worms)」。

高坂开发的恶意软体也属于这种蠕虫。他已经为这个开发中的大量邮件蠕虫,取了个代号叫做「SilentNight」。

「SilentNight」是在特定日期发作的蠕虫,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五点启动,将感染装置所具备的通讯功能关闭两天。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会在所有通讯一开启时就关闭功能。如此一来,感染「SilentNight」装置的持有者,不仅不能打电话,包括电子邮件、简讯以及网际网路电话等在内的所有通讯手段,都将暂时遭到剥夺。

「SilentNight」这个代号的由来,既意味著这是一种会在圣诞夜发作的病毒,同时也意味著手机的通讯功能遭到剥夺后,人们将无法和朋友或情人联络,只能独自度过圣诞夜。算是一种双关语。

十一月底,「SilentNight」终于完成。高坂将这个手机蠕虫散播到网路上。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就是一切的开端。而在短短几天之后,他得知自己一脚踏入了浩大的命运洪流之中。

门铃再度响起,高坂从工作椅上站起来。他觉得要是假装不在,日后一定会后悔。若不在此时此地揭晓访客的真面目与目的,接下来的几周,他肯定会一直为这种无以言喻的不安所苦。而且,反正自己的住址与邮件位址都已经被对方得知,所以想躲也是白费工夫。

门上的摄影机已经坏了,所以要查看访客的长相,就必须从猫眼看出去。高坂战战兢兢地走出起居室,站到玄关门前。眼睛凑上猫眼一看,可见门外站著一名中年男子,身穿一袭深色西装,外头披著一件大衣。看到这人的服装,高坂微微放下警戒心。西装与制服这类服装,就是有著无条件令人放心的力量。

他先确定门炼确实挂著才打开门,男子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挂著门炼,事先移动到正对著门缝的位置。

这人的身高比高坂高了十公分以上。高坂是一百七十三公分,所以表示对方有一百八十三公分以上,而且体格很壮硕。披在西装外头的柴斯特大衣本来大概是黑色的,但由于有点脏污,看起来像是灰色。男子的眼角深深凹陷,下巴长满落腮胡,油腻的头发中掺杂白发。尽管嘴角露出友善的笑容,眼神却有些空洞。

「嗨。」男子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很宏亮。「你醒著吗?」

「请问是哪位?」高坂隔著门炼问。「这种时间来找我,有什么事?」

「就跟邮件里写的一样。关于病毒的事,我有话要跟你说。」

高坂倒抽一口气。「那封邮件是你寄来的?」

「没错。」男子承认。「我可以进去吗?我想你应该也一样,不想被人听见我们的谈话内容吧?」

高坂手伸向门炼,却又迟疑了。男子说得没错,他不想被人听见谈话内容,这的确是事实。但也没有人可以保证,放男子进屋内是安全的。高坂早已从男子的举止与气质,本能地察觉到一件事──眼前这名男子,只要有那个意思,轻而易举就能制服他。这人对这种行为很熟练,而且偏好简单易懂的身体语言甚于繁琐的言语交涉。只要一个对应不好,对方随时有诉诸暴力的准备。

「你似乎防著我啊。」男子看穿高坂的担心。「也是啦,比起莫名地放松警戒,我们这样还比较好谈。我不打算动粗,但这句话由我说出口,大概也没办法让你相信吧。」

高坂一瞬间将注意力转向房内。男子见状,又从高坂的小动作看穿他的心。

「放心吧,我早已明白你有洁癖,不打算进到比玄关更里面的屋内。」

高坂哑口无言,嘴唇发颤。

「……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对。所以,可不可以赶快让我进去?我冷得快要冻僵了。」

高坂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死了心,小心翼翼地解开门炼。男子遵守自己的诺言,并未踏入比玄关更里面的地方。他关上身后的门,靠上门板叹了一口气,伸手要从口袋里拿出香菸,但注意到高坂的视线又收了回去。

「不是只有你……最近的年轻人啊,一个个都很爱乾净。」男子自言自语似地说。「想来也是为了卖产品,只好这么宣传,但最近的广告里,就是会把什么东西都说得脏兮兮的,例如沙发和床垫满是跳蚤、砧板和海绵满是细菌,智慧型手机和键盘比马桶还脏、早上刚醒来时的口腔比粪便还脏……」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打响了几声。「可是,反过来说,这不就表示我们虽然被这么多脏东西围绕著,却还是活得好好的吗?那不就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正和所谓的自卑产业(注2:指收费为顾客打理外表或内心的问题,解决顾客自卑感的行业,例如医疗美容业等等。)一样,是有人擅自编造出莫须有的问题。」

「……你要跟我谈的是什么?」高坂单刀直入地问。

「我是来威胁你的。」男子也回答得很明白。「高坂贤吾,你的所作所为,是明确的犯罪行为。要是不想被举报,你就得听我的。」

高坂不说话。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他的脑袋跟不上状况,但看来眼前这名男子似乎是透过某种手段,查出他就是那种恶意软体的制作者,并以此要胁他。

如果男子掌握了所有情形,高坂只能束手就擒。但高坂心想,这还很难说。在确定对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之前,自己不能贸然答话。这名男子有可能对那种恶意软体几乎一无所知,只是想用虚张声势的方法套出情报,这样的可能性并非是零。而且,也许还有周旋的余地。

「看你的表情,是在怀疑眼前这家伙知道多少。」男子说。

高坂保持沉默。

「原来如此。」男子的表情微微一变,也许是笑了,也许是在表达不悦。「坦白说,很遗憾的是我也并非对一切都瞭若指掌。例如,为什么病毒的发作日非得设在圣诞夜不可?为什么你写出了扩散力那么强的病毒,却只锁定日本的使用者?为什么这么精通程式的人,却没有固定工作,而是汲汲于制作病毒?如果要我列出疑点,可就没完没了。」

说穿了,他是在说他什么都知道。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小心,以免留下证据。」高坂认命地说。「我这么问纯粹只是好奇──请问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根本还没有人受害的恶意软体是谁制作的?」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吧?」

高坂心想,他说得没错。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特地掀出自己的底牌。

「不过,」男子说下去。「为了你渺小的自尊心,我就破例告诉你吧。的确,我承认你在电子世界里的应对十分周全,但相对的,现实世界的你却是彻头彻尾不设防,全身都是破绽……我这么说,你应该大致听得懂我想说什么吧?」

高坂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仔细想想,这几个月里,他每周都在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时间出门买东西,这段期间家里便空著。另外,在天气好的日子,他还会一整天都把房间的窗帘全部拉开(他对阳光的杀菌效果抱持莫大的信赖)。的确,只要有人有意要窥看他的私生活,并不是不可能办到──具体来说,就是溜进他的房间,或是从远处用望远镜监视等等。

「然后,关于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男子继续补充。「我一开始调查你并不是因为看出你是电脑罪犯,只是为了弄清楚高坂贤吾这个人有没有资质,才会收集情报。也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威胁你的材料,才转而采取这种方式。原本我是打算花钱雇用你。」

「资质?」

「这你不用管。」

之后,沉默笼罩两人,男子似乎在等高坂答话。

「……那么,请问你威胁我,是打算叫我做什么事?」

高坂半是出于自暴自弃地问。

「我不觉得我能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这么明白事理,可帮了我大忙。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也就不必对你做出多余的逼迫。」

男子隔了一次呼吸的停顿后,切入正题。

「高坂贤吾,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小孩。」

「小孩?」

「对,就是小孩。」

男子点了点头。

*

男子最后丢下一句「我对你没指望太多」就离开了。高坂心想,也难怪男子这么说,事实上,这份工作对高坂而言负担的确太大。他本来就厌恶和人交流,尤其不会应付小孩与老人,理由当然是「他们好像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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