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要放著不管就好,我们却特地出手干涉,毁了这一切。真是天大的笑话。瓜实医生沮丧得不得了,像是变得痴呆一样,眼看他可能会比他的外孙女还早自杀呢。」
和泉笑了一阵子之后,以缓慢的动作起身。
「这么说很任性……但我从今天起,不会再去找瓜实医生,相信也不会再跟你见面。」
和泉背向高坂。
高坂对他的背影开了口。
「和泉先生。」
「干嘛?」和泉头也不回地问。
「请你不要死。」
「……竟然被你担心,那可真是没救啦。」
和泉肩膀颤动地笑了几声。
「我走啦,你可要和『虫』好好相处。不管你喜不喜欢,它们已经是你身体里重要的一部分。」
说完,他就离开了。
自杀未遂──先前不管怎么打电话或发邮件,佐剃都不回应,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形。高坂打电话时,佐剃体内的「虫」多半已遭消灭殆尽,她正和直逼而来的死亡冲动抗战,又或者是已一步步在准备自杀。不管怎么说,她肯定满脑子都只有自杀的念头,没有心情管其他事情。
佐剃之所以不回应,并不是因为讨厌我──比起担心佐剃的安危,这才是高坂脑中最先产生的由衷感想。这么想虽然有点不庄重,但比起其他事情,高坂最先是为此欢喜。
高坂心想,到头来,现在所感受到的这种喜悦就是一切。他就是喜欢佐剃,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确切。「虫」或年龄差距都不重要。若说这种感情是谎言,那他会想被这种谎言欺骗到死去为止。
高坂咀嚼了这份喜悦一阵子后,开始思索消失的佐剃会去哪里。佐剃怀有特殊情感的对象非常有限,选择自然不多。
说不定佐剃是想和殉情的双亲死在同一个地方。他听说过佐剃的双亲是在一处以自杀地点闻名的山间,从桥上跳了下去。若是她想从同一个地方跳下去,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
他没有什么明确的根据,可是现阶段也没有其他更加有力的线索。高坂强烈地心想自己非得去那儿不可,打电话叫了计程车。
十几分钟后计程车来了,高坂上车后将目的地告知司机。年约半百的司机头也不点,默默开车前行。
但是,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高坂说有东西忘记拿,又叫计程车折返。说得精确一点,并不是有东西忘记带,而是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想到要围上佐剃在圣诞节送他的那条红色围巾去找她。
尽管事态分秒必争,但他就是觉得无论如何都需要这条围巾。这像是一种祈愿。他觉得这条围巾,将会扮演牵起两人的红线这个角色。
从结论而言,这个预感猜中了。
又或者是脑子里的「虫」偷偷告诉他这件事。
高坂回到公寓后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地来到房门前。一把钥匙插进去,就发现房门没锁,大概是出门时太匆忙而忘记上锁吧。
进去一看,卧室门上的采光窗透出了光线,看来自己连灯也忘记关。但这种事不重要。高坂连脱鞋子的耐心也没有,穿著鞋子踏进房里,穿过厨房走进卧室。
结果,就在卧室找到睡得正香甜的佐剃。
第一卷 第9章 恋爱寄生虫
他在咖啡的香气中醒来。柔和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
高坂躺在床上不起身,缓缓转动视线。
看得见桌上并排放著两个马克杯,慢慢冒出热气。厨房那边则飘来涂了奶油的吐司面包与烤得微焦的培根所散发出来的香味。
仔细一听,在早晨的鸟鸣声中可以听见佐剃沙哑的口哨声。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早晨。
两人把两个比较大的纸箱拿来当餐桌,一起吃早餐。白色纸箱从远处看去,倒也有点像是漆成白色的餐桌。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桌上型收音机奏出断断续续的音乐。虽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可以确定是钢琴曲。有时听得到一些令人怀念的片段旋律,但仔细想听出细节,旋律就会逃跑似地愈变愈小声。
吃完早餐后,两人冲个澡做好出门的准备。佐剃除了睡衣以外只带了制服,所以就换上制服。高坂从衣柜里拿出没有特色的衬衫和抓皱卡其裤正要换上,佐剃制止他说:「等一下。」
「怎么啦?」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坂先生不是明明没在工作却穿了西装吗?我想再看一次。」
「是没关系。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高坂先生穿西装的模样。不行吗?」
高坂摇摇头。「不会不行。而且我现在好歹有在上班,穿了也不会心虚。只是有点担心穿西装的我和穿制服的佐剃走在一起,看在旁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形。」
「不用担心。要是被人问起,只要坚称是兄妹就好。」
高坂心想她说得也是,很乾脆地接受了。
换完衣服后,两人离开公寓出门散步。十分适合恬静周日的平静阳光照在住宅区里,樱花似乎已开始凋谢,路旁堆积著桃色的花瓣。天空就像是为了配合樱花淡淡的颜色,有著淡淡的浅蓝。而在浅蓝色当中,有一朵朵小小的、棉絮般的云朵飘在上头。
两人自然而然牵起手漫步。
穿过站前商店街的小巷之后会看到一间旧书店,他们在那儿消磨了一些时间。店里很窄很挤,有著老旧书本的霉味。
高坂颇中意一本不经意看到的另类图鉴,犹豫一会儿后买了下来。那本书的内容网罗了全世界所有的图鉴,可说是「图鉴的图鉴」。
后来,两人在街角的面包店买了三明治边走边吃。由于三明治夹了很多料,每咬一口都会弄掉一些莴苣或洋葱。佐剃看到高坂用手指擦掉沾在嘴边的酱,嘻嘻笑了几声。
「换成是以前的高坂先生,实在很难想像会这么做呢。」
「也对。开始会边走边吃,还有敢碰旧书,都是这三个月才有的情况。」高坂边拍掉手上沾到的面包屑边回答。「可是,照和泉先生的说法,等『虫』恢复活力后,洁癖就会复发。到时候,我就连还有没有办法继续上班都很难说。」
「这样啊?」佐剃有点遗憾地说。「那么,可得趁现在尽量把骯脏的事做个够才行呢。」
高坂露出苦笑,再度牵起佐剃的手。
*
时间回溯到稍早。
昨晚发现睡在床上的佐剃时,高坂最先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脑袋创造出来的幻影。他心想,在眨眼的下一瞬间,她的身影一定会消失。
所以他一直睁著眼睛,想尽可能把这道幻影留在眼底久一点。过一会儿,眼睛乾涩刺痛、渗出泪水,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睑。然而等他睁开眼睛,佐剃的幻影依然留在那儿。
高坂再度闭上眼睛,揉了眼睑十秒钟左右,再睁开眼睛。
佐剃还是在。
「佐剃。」他试著出声呼唤。
结果,佐剃颤动一下。过一会儿,她慢慢坐起上身,和高坂对看,接著像要遮住身体不让他看似地把毛毯拉到胸口,害臊地低下头。
高坂受到太大的震撼,一时间感情麻痹,连吃惊或喜悦都无能为力。
「你不是幽灵吧?」他问。
「谁知道呢?」她以试探的眼神说。「你怎么不自己弄个清楚?」
高坂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伸手碰上她的脸颊,手上有著人类肌肤的触感,也感受到温暖。佐剃似乎还怕他不够确定,把自己的右手也贴到高坂的手上。她的手同样有著人类肌肤的触感。她确实存在。
高坂双手绕到佐剃背后,将她拥进怀里。佐剃默默接受。
「为什么……」高坂太激动,无法顺利组织话语。「你怎么会在这里?身体还好吗?『虫』不是死了吗?」
「不要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嘛。」佐剃为难地笑了。「一个一个问。」
高坂轻轻让佐剃从自己身前退开,问说:「你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坦白说,状况还不是很好。」佐剃回答。「可是,考量我当时服下的药剂量,能这样就没事已经算是奇迹了。」
她用手指敲了敲胃的位置。
「我的记忆在昏睡期间缺了一块,几乎已不记得决定自杀时的情形,只依稀记得我是凭自己的意思把药吐出来,想必是在紧要关头恢复了理智。听医生的说法,要是我再晚一点把药吐出来,那就没救了。」
「原来是这样……」高坂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是一回事,那你溜出医院后,之前都在哪里做些什么?又为什么搞失踪?」
「我有些事情想先做完,所以躲在家里的诊所。从以前就有个只有我知道的藏身处,我不想去上学的时候经常躲在那里。」说著,佐剃缩起了肩膀。「可是我不太想谈这个啊。照理说,你应该有更该问的问题吧?」
「……『虫』怎么了?不是被驱虫药杀光了吗?」
「嗯。之前待在我体内的『虫』似乎全都死了。」
「那为什么……」
佐剃轻轻露出微笑。
「现在我体内的,是本来待在高坂先生体内的『虫』。」
「我的『虫』?」
「那一天在货柜里,我不是强吻了高坂先生吗?」佐剃难为情地撇开视线。「那个时候,高坂先生的『虫』有一部分移动到我体内,和我体内的『虫』交配,生下具有抗药性的寄生虫。我之所以能勉强活下来,就是多亏这些『虫』。是高坂先生的『虫』救了我的命。」
高坂闭上眼睛,仔细思索一会儿后,叹一口气说:
「到头来,佐剃什么都对了,我什么都错了。」
佐剃摇摇头。「这也没办法,我不是有什么根据才这么宝贝这些『虫』,这次只是凑巧我的愿望和事实一致罢了。我觉得高坂先生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且,我也知道高坂先生之所以拒绝我,是为了我好。」
「你高估我了,我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高坂无力地微笑之后,郑重说道:
「谢谢你回来。我真的好开心。」
「我才要谢谢你,为我留下可以回来的地方。」
佐剃微微歪头,笑逐颜开。
*
公园的入口前停著一辆蓝色汽车,汽车的引擎盖与挡风玻璃上沾满樱花花瓣,视野几乎全被遮住。从副驾驶座这一边的车窗往里头窥看,可见一名男子在驾驶座上睡得十分舒畅。
高坂扫视四周,但未看见樱花树,那些花瓣多半是从公园的树上乘著风飘到这里来的,这天的风也的确很强。话虽如此,茫茫然走在路上时,却几乎会忘了风的存在,大概是因为风的吹向没有变化吧。
踏入水科公园走了几分钟,两人来到一条两旁都有著整排樱花树的步道,走一会儿后停下脚步。
太壮观了。
花瓣就像雪片似地漫天洒落。
树梢被风吹得上下大幅度摆动,花瓣接连飞上天空,被午后的阳光照得通透,飞舞中闪动著白色的光芒。
两人为这幅光景震慑许久。眼前的樱花遭强风剧烈吹拂,「樱吹雪」这个说法毫不夸张。眼前的光景如此令人目不暇给,公园却笼罩在一股奇妙的寂静中,只听得见白色杂讯般的风声,以及树木的婆娑声。赏花的人影稀疏,也看不到碍眼的蓝色野餐垫,多半是因为附近有更大的公园,大家都往那儿去了。
高坂回想起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公园围绕在雪中,佐剃站在池畔喂天鹅。当时她头发染成金色,穿著很短的裙子,抽著菸。
总觉得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明明从当时到现在还不到半年。
两人走累了就在斜坡的草地坐下来。他们在树荫下相依偎,看著樱吹雪的景色,仔细听著风声。
斜坡下可以看见水池。水面密密麻麻铺著一层白色花瓣,就好像雪花积在结冰的水池上,几乎让人以为可以走在水面上横越水池。
然后高坂注意到有一只天鹅在水池里悠哉地游泳。不管重看几次都不是鸭子,是天鹅。会是被天鹅群丢下的吗?但这只天鹅倒也未特别显得无助,优雅地在花瓣池中游来游去。
这种非现实的光景,令人联想到小孩子堆砌出来的那种没有秩序的玩具庭园。没有一贯性,彷佛作梦的光景。
「高坂先生,跟你说喔。」
佐剃的头仍然靠在高坂肩上说道。
「我打从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高坂先生,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真的?」
「嗯……你还记得第一次找我说话的情景吗?」
「我记得很清楚。」高坂感慨万千似地眯起眼睛回答。「我觉得这个女生有够冷漠。」
「有什么办法?我怕生嘛。」
佐剃噘起嘴,然后微微转头看向上方。
「那时候,我们就是在这棵槲寄生底下相遇的。」
「槲寄生?」
高坂抬起头,看见樱花树枝的前端附近,掺杂了显然不同种的植物。冬天看到时模样冷清得几乎和鸟巢没有区别,现在则已长著翠绿茂盛的叶子。
佐剃说下去:
「圣诞季节里,在槲寄生树下相遇的男女必须接吻。这你听过吗?」
高坂摇了摇头,那多半是欧美的习俗吧。
「然后,我早就决定初吻要给喜欢的对象,所以我会喜欢高坂先生是必然的结果。」
「你这逻辑乱七八糟。」高坂露出苦笑。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佐剃笑得肩膀抖动。「总之,也就是说我们的恋情,不是只靠寄生动物,还靠寄生植物在支撑。有各式各样的寄生生物和我们的人生有著密切的关系,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原来如此。」
「真是的,不靠寄生生物,连个恋爱都谈不了。这样根本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寄生者。」佐剃说著又笑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两人各自神驰于寄生生物所带来的幸福偶然中。
过一会儿,高坂打破沉默。
「……你刚刚说了吧?在槲寄生底下,我们非得接吻不可。」
「嗯,虽然那是圣诞季节的习俗。」
「你看。」高坂竖起食指,朝向正前方。「有天鹅、飞雪,水面也冻结。」
「真的。」佐剃嘻嘻笑了几声。「那就没办法啦。」
佐剃转过来面向高坂,轻轻闭上眼睛。
高坂在她的嘴角短短一吻。
没多久,佐剃在高坂的膝上睡著,多半是累了。说不定她的「虫」尚在康复,没能完全处理掉她心中涌起的苦恼。
高坂轻轻用手梳了梳佐剃柔软的头发。被头发遮住的耳朵暴露在阳光下,蓝色的耳环反射光芒。看来她把头发染回黑色之后,仍然一直戴著耳环。
仔细想想,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做春天气息的打扮。她穿著冬季服装时没注意到,但就近观察她的身体,便发现不只是安眠药,还看得出她尝试过各种自杀方法的痕迹。有些是很久以前的痕迹,也有些是最近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都让高坂的心情变得阴郁。
高坂衷心祈求,希望她不要作恶梦。
花瓣仍持续朝公园内洒落。在树荫下待著不动,花瓣便渐渐堆积在两人身上。
没过多久,太阳渐渐西斜,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高坂小心别吵醒佐剃,轻轻躺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含有草地与樱花气味的丰润春风。
也只有现在能像这样天真无邪地接触大自然。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洁癖症将会复发,他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有些消沉。但考量到待在佐剃身旁时所感受到的这种满心怜惜的心情亦是「虫」带来的,他就无法怨恨这种恋爱寄生虫。
到头来,他们能否不靠「虫」相爱已无从得知,而且他现在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虫」是他们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办法切割开来思考,「我」这个人就是包括了「虫」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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