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眼就看得出是装病,但既然她抗拒,我也不忍心硬要她去,于是独自前往甘露寺教授所在的医院。

我就是在那里得知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首先请看这边。』

说著,甘露寺教授给我看圣的头部MRI画面,画面中看得出有复数的环状造影效果,而且他还拿了血清诊断的结果给我看。我还没查看这些数值,甘露寺教授就若无其事地宣告:

『从结论说起,您的外孙女脑子里有寄生虫。』

我呼出一大口气,然后慢慢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冷静接受这个事实,冷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甘露寺教授说下去:『可是,从某个角度来看,您的外孙女非常幸运。当然,感染寄生虫这件事本身肯定是运气不好……但第一个诊察您外孙女的人是我,这只能用侥幸来形容。』

接著他对我说明,他负责了好几名和圣有同样症状的病患,并跟我说这些人脑子里的是新品种的寄生虫,而『虫』也许能够操控宿主的精神,但用既有的治疗法就能消灭寄生虫。

过了几天,我带著圣一起再去了一趟医院,并决定让圣接受甘露寺教授的治疗。我们就是这么和甘露寺教授扯上关系──接著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听到他过世的消息。

甘露寺教授的自杀,在新闻上有著大篇幅的报导。光是医学部教授在大学内自杀就已是相当大的事件,何况他并非单纯自杀,而是和负责的病患殉情,自然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听得到有人窃窃私语地谈论各式各样的猜测。

我把甘露寺教授死亡的新闻报导拿给圣看,因为我觉得隐瞒也不是办法。圣将报导看完后,以冷静的态度自言自语地说:『总觉得跟爸爸妈妈好像。』这和我的感想一模一样。

『我想,那位医生多半是拿自己的身体来做寄生虫的实验吧。』圣面不改色地说。『亏他人那么好。』

『你也认为那种寄生虫就是他自杀的原因?』

我一问,她就理所当然似地点头。

『报上所说和他殉情的病患,多半是寄生虫感染者的其中之一吧?就是在我之前找上甘露寺医生的那个女性。』

我思索一会儿后才对圣问道:

『我单刀直入地问吧,你现在有没有任何一点想寻死的心情?』

『要说一点都没有,那就是骗人的。』圣缩了缩肩膀。『可是,这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念头,不是现在才有,还算是能用「个性阴沉」来解释的范围。』

听她这么说,我暗自松一口气。

『假设这种寄生虫是会促使感染者自杀的危险生物。』她戳著太阳穴这么说。『症状应该也会有个体差异吧?不然,最先找上甘露寺医生的那对夫妻,应该早就自杀了。』

『你不怕吗?』

看到外孙女以骇人的冷静态度分析状况,我无法不这么问。

『当然害怕。可是这样一来,至少弄清楚一件事:爸爸和妈妈不是丢下我自杀,只是被寄生虫给害死了。』

说完,圣轻轻露出微笑。

讽刺的是,这是她被接到我家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一天晚上,我注意到甘露寺教授在自杀前不久寄了邮件给我。

我想甘露寺教授多半是到了最后一刻,仍然挂心自己丢下三名病患、自我了结生命这件事,所以才会把这些托付给既是同行又是病患亲属,而且对『虫』的相关情形很清楚的我。他之所以直接把两人的邮件转寄给我,应该是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写具体的留言。

我一次又一次地反覆看著他们往返的邮件,但到头来,对于『虫』逼死宿主的机制还是毫无头绪。唯一弄清楚的事,就是连甘露寺教授这么理智的人也抵抗不了『虫』的影响。

我接手了长谷川佑二与长谷川聪子──也就是邮件中的『Y先生』与『S女士』──的治疗。虽然我并非专攻寄生虫疾病,但根据邮件中记载的治疗方式,继续进行长谷川夫妻与圣的驱虫治疗。

考虑到先前过世的四个人,全都是感染者与感染者构成的情侣,我判断长谷川夫妇最好先暂时保持距离生活。他们非常乾脆地接受了我的提议,甚至显得因为得到了可以分开生活的正当理由而松一口气。就和甘露寺教授邮件中所写的一样,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瓦解到无法修复的程度。

长谷川夫妻顺利康复,相对的,圣的症状则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明明吃的是同一种驱虫药,效果的差异却很显著。长谷川夫妻的『厌人』症状渐渐消退,圣的『厌人』症状却不仅毫未消退,甚至更加恶化

这也难怪,因为圣实际上并未服用驱虫药。

某天,我凑巧撞见圣没吃药,直接把药丢进垃圾桶里的举动。圣和我四目相交后也不辩解,耸了耸肩膀像在说:『你想骂我就尽管骂吧。』

唯有这时我责备了圣。当我问她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圣就以厌烦的表情叹一口气,低声喃喃说道:

『不治好也没关系啦。如果这样就会死,那也无所谓。我想赶快跟这种世界说再见。』

这是因为你体内有『虫』,纯粹是『虫』为了保护自己而让你这么想──不管我再怎么说都没有用,没过多久,她把头发染成亮色、穿了耳洞,也不去上学,成天到处找旧哲学书还有寄生虫相关的文献阅读。

看样子要驱除圣体内的『虫』,首先必须培养她『想治好』的意念。然而,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她对驱虫一事变得积极。

和泉老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这个人某天没有预约就突然找上门来,而他的姓氏我并不陌生。这也难怪,因为他就是和甘露寺教授殉情的女性和泉小姐的父亲。他似乎也收到甘露寺教授的邮件,明白『虫』的存在。

他进过自卫队,现在在大规模的保全公司上班,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却不觉得是自卫队队员或保全,说是研究者或技术人员还比较贴切。他的说话方式就是这么逻辑分明。而且,和泉老弟不仅不恨那个和女性病患殉情的不肖医生,反而称赞甘露寺教授是为了治好他女儿而丧命的勇敢医生。

他能够这么冷静,让我感到满心不可思议。如果和甘露寺教授殉情的不是他女儿而是我的外孙女,我能够像他这么想吗?不,我想多半是不可能的。

但他继续深入这件事,恳求说:『拜托您,请务必让我帮忙。』我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一种异样的光芒。于是我猜想,这个姓和泉的人大概是想为女儿的死赋予某种意义。女儿的死成了推动他的契机,因此让其他病患得救──他想要的大概是这样的故事吧,可能也是这样的故事勉强支撑住现在的他。

我深深同情他,并且仔细评估他的提议。接著,我想到有一件工作应该交给他来处理。

当我说出圣对于治疗很消极、生存意志微弱,他立刻抓住这件事不放。

『包在我身上。』他拍著胸脯保证。『我一定会让您的外孙女敞开心房。』

于是,和泉老弟开始为了找回圣的生存意志而奔走。没过多久,他就找上你。这完全是碰巧。和泉老弟要找的,只是有望和圣建立亲密关系的人物,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找到另一个『虫』的感染者。

不管怎么说,就结果而言,圣和你相互吸引,渐渐打开本来几乎紧闭的心房。我若不是因为同情而接受和泉老弟的提议,相信圣到现在还是独自扛著内心的黑暗。俗话说『同情不是只造福他人』,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

话就说到这里。瓜实按著喉咙,轻声清了清嗓子,多半是说累了。

高坂试著在脑中整理先前看过的往返邮件以及瓜实所说的话。关于潜伏在自己体内──以及佐剃体内──的「虫」,已经揭晓的事实可以概略分为以下三点:

一,「虫」会让宿主孤立。

二,「虫」会让宿主相互吸引。

三,满足某些条件后,「虫」的宿主会自杀。

「也就是说,」高坂开口。「我被叫到这里来,是为了趁我和佐剃还没走上和甘露寺教授他们一样的道路之前,就先杀死『虫』吗?」

「就是这么回事。」

「这也就表示,」高坂思索一会儿后问:「我和佐剃以后会被分开吧?」

「就是这样。虽然促使你们相识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但如今情形已经和当初不一样。和泉老弟之所以挑选你当圣的朋友,是希望你可以成为让她敞开心房、找回生存意志的契机,而他这个预测也的确是正确的……可是,既然这是『虫』的所作所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说来抱歉,但我们不能再让你跟圣在一起,因为有可能发生什么万一。」

高坂试著想像瓜实所说的「万一」,结果,自己和佐剃殉情这种临时拼凑出来的想像,意外惊人地深得他的心。高坂事不关己地心想,原来如此,即使现在他们做出那种事也不奇怪。要是佐剃提议,高坂多半拒绝不了;要是高坂提议,相信佐剃也拒绝不了。理由只要一句「因为活得太辛苦」就够了。

虽然至今都未想过,但自己萌生这种念头,或许本来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说不定到了明天,高坂就会想到殉情这个主意,然后对佐剃提议。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惊胆跳。

高坂双手抱胸地默默思索,瓜实对他说:

「我不会要你立刻给予答覆。突然被告知这么离谱的事,你的心情应该也还没办法整理好吧?」

高坂点点头。

「五天后我会再派人去接你,请你在那天之前决定要不要接受治疗。治疗本身很简单,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只要你答应,现在立刻开始也行。」

高坂想起甘露寺教授的邮件中曾写到,治疗不需要进行头部开刀手术,只靠药物治疗即可。

「当然,站在我的立场是希望你能摆脱『虫』的诱惑答应治疗。可是,我不会勉强你。除非是我的亲属,否则我不会强行治疗不想治愈的病患。」

五天后──高坂在心里复诵,他必须在这段期间内做出决定。

「还有为防万一,我先跟你说清楚。」瓜实说道。「如果你拒绝接受治疗,就再也见不到圣。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治疗,但不管怎么说,让曾经一度因为『虫』而相互吸引的感染者在一起,实在太危险。」

「好。」高坂说。「还有,如果我不接受治疗,洁癖跟『厌人』症状也都不会改善吧。」

「没错。而且,即使你接受治疗,在确定『虫』从你们两人体内完全消失之前,我们还是不能让你接近圣。这你应该可以了解吧?」

「……可以。」

接著,瓜实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张照片交给高坂。照片上拍到的东西,有点像是用来进行罗夏克墨渍测验(注14:一种利用墨迹图片来测出一个人的个性特质的心理测验。)的墨渍。高坂从之前的谈话中猜到这个不明所以的物体是什么。

「是『虫』的照片吗?」

瓜实点点头。「像这样让你看到照片,应该会比较有切身的感受吧?上面拍到的是两只『虫』结合的模样。甘露寺教授的邮件上也提过,这种寄生虫有一种特徵,当它们在人类体内遇到其他个体,会将各自的雄性生殖器官与雌性生殖器官与对方的器官结合,形成Y字形。」

高坂重新看了看照片。染成淡红色的「虫」,模样与其说是Y字形,更像是幼小的孩童画出来的爱心符号。

当高坂回到候诊室,并肩坐在里侧沙发上的和泉与佐剃便抬起头来。高坂对佐剃笑了笑,但她撇开目光低下头。

「看来你们谈完了。我送你回家吧。」

和泉说道。

「那我走啦,小圣。」

和泉朝佐剃这么说,看来佐剃要留在这里。想来这里应该是兼作医院的住宅,她就是住在这间诊所吧。

高坂心想,分开前要说些能让她放心的话,于是来到佐剃身前停下脚步,但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不,其实他知道。只要说些「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只因为听人讲了那些话就改变,所以你不要担心」这样的话就好,很简单。

然而,高坂就是说不出口。如今他对自己的心意,已无法像以前那么确信。

高坂心想,仔细回想起来,便觉得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全都很不自然。为什么佐剃会被像他这样没用的男人吸引?为什么他会被佐剃这种难以亲近的女生吸引?为什么两人在一起时,彼此的强迫症症状就会趋缓?为什么年纪相差将近一轮的两人间会萌生恋情?难以理解的点实在太多。

然而,若说这一切都是「虫」带来的错觉就说得通。并不是高坂和佐剃相爱,只不过是高坂体内的「虫」与佐剃体内的「虫」相爱罢了。

彷佛遇到巧妙的诈骗。就像受到几小时前还感受到的欣喜消退的反作用力影响,高坂的心情急速冷却下来。

到头来,高坂对佐剃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诊所。回程的车上,高坂一直失了魂似地看著窗外,等车子开到公寓附近才对和泉开口。

「请问,我有个跟『虫』有关的问题忘了问……」

「什么问题?」和泉回答时仍看著前方。「只要在我能回答的范围内,我都会告诉你。」

「『虫』的传染途径已经查出来了吗?」

和泉摇头。「还不知道,但瓜实先生认为多半是经口感染,大概是吃到有『虫』附在上面的食物吧。你有想到自己是在哪里感染的吗?」

「没有,很遗憾。」

「我想也是……还有别的问题吗?」

「『虫』会人传人吗?」

「会。」和泉答得很快,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虽然『虫』的成虫会寄生在人类的中枢神经,但虫卵和幼虫会乘著血流在全身移动……不过,只是一起生活并不会传染,不然『虫』就不会特地做出让宿主谈恋爱这种麻烦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高坂说。「说穿了,和性病差不多吧?」

和泉扬起嘴角笑了。「说得直接明白一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身上的『虫』不是从佐剃圣身上传染过去,而是从很久以前就潜伏在你身上。」

「我明白。我也不是怀疑佐剃,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听了和泉的回答,谜题总算解开。十二月二十日那一天,佐剃曾想要亲吻睡著的高坂,但她在最后关头打消念头,还说:「我差一点就要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佐剃那个时候多半是企图把「虫」传染给高坂。当时,还没有一个人察觉高坂是「虫」的宿主,而佐剃已经知道「虫」的宿主会被坚定的爱结合在一起。

佐剃是有所图谋的,想透过将「虫」传染给高坂的方式,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完整无缺。但她在即将付诸实行之际恢复了理智,察觉到自己正要让高坂冒上生命危险。她没有脸见他,所以逃走了。

相信这才是真相。

和泉在公寓前放高坂下车后说道:

「五天后的下午我会来接你,你可要在那之前做好心理准备。」

「我想大概不用花那么多时间。」

「不用想得太困难,这是任何人都会遇到的事。酒精、孤独,加上光线太暗蒙蔽了双眼,让人错以为是命中注定的爱,结果隔天早上两人酒醒后,才发现自己犯下错误。说穿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就跟这种情形一样。」

和泉说完就离开了。

高坂并未立刻进入公寓,而是在入口前停下脚步,茫然看著四周成排的住宅与公寓窗户泄出的光。一想到每扇窗户内,各有人在经营著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就觉得十分奇妙。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意识到其他人的人生。

接著高坂突然想到母亲的死。

说不定,那时候感染「虫」的不只有他。

也许母亲的自杀,起因在于「虫」。

到自杀为止的一个月,母亲就像变了个人似地对他很好,满怀爱情与他相处。这件事他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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