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冷成这样,相信霉菌的活动也会比较平缓。
佐剃似乎察觉到高坂的意图,便不再多说废话,只在他身旁坐下。
高坂研判应该花不了太久的时间。货柜内冷得和室外几乎没什么差别,就像一个天然的冷冻库,这场耐力赛肯定很快能分出胜负。而且一般而言,女性比男性更怕冷,相信先投降的会是她。
从外锁上货柜的多半是和泉。除了他以外,高坂想不到还有哪个人会协助佐剃实行她的坏主意。既然是在佐剃身上看到过世女儿影子的和泉,相信他应该会优先保全佐剃的性命甚于尊重她的意志。即使佐剃胡搞瞎搞,把计画从交涉转变为强迫殉情,相信和泉也会出手阻止。
高坂乐观地做出这样的判断,失算的是这天碰巧是破纪录的严寒天气。这样的严寒加快两人衰弱的速度,又因为道路结冰引发的车祸,让通往两人所在废墟的唯一一条道路遭到封锁,导致正好去加油的和泉回不来。
起初的几小时,总之满脑子都只有寒冷,挥之不去的寒气与微微濡湿的地板一点一滴地夺走体温。高坂好几次搓揉手脚或是做些简单的体操,想尽可能延缓身体变冷的速度。
但过了某个阶段后,寒冷本身已不再是问题。寒冷渐渐变成某种不同于寒冷、比较像是疼痛的不快感。这是危险的徵兆。身体渐渐发麻,无法随心所欲活动。心脏跳出奇妙的节奏,手脚渐渐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
高坂长时间保持沉默。他一直认为在这种比耐力的较量中,先开口的一方比较不利,就像是坦白自己已经丧气了。
他以为佐剃之所以不说话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相信头几个小时真是如此。她故作平静,露出不在乎的表情。
他注意到佐剃的呼吸变得很浅,是在被关进货柜里大约四小时后。
高坂不安地唤了她一声。
「佐剃?」
她没有回答。
「你还好吗?」
一碰她的肩膀,佐剃的手就以缓慢的动作拍掉他的手。
碰到她的手时,高坂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她的手冰冷得简直不像是同为人类会有的手。
高坂用双手握住佐剃的手温暖她。只是他的手虽然不如佐剃冰冷,却也是相当冰冷,这个举动几乎没有意义。
「……佐剃,你是不是差不多该死心了?」
「不要。」
佐剃以小得只能勉强听见的音量回答。
高坂深深叹一口气。
「好,是我输了。我不接受治疗、不杀死『虫』,所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再这样下去,事态会变得无可挽回。」
闻言,佐剃嘻嘻笑了几声。那是一种自暴自弃的笑。
「花费的时间意外地久呢,我没想到高坂先生竟然会撑这么久。」
「别说了,赶快出去吧。要怎样才能打开这扇门?」
佐剃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
「……跟你说喔,按照当初的计画,一个小时前和泉先生就应该要回到这里,放我们出去。」
高坂眨了眨眼睛问:「怎么回事?」
「应该是他出事了吧,说不定是被卷进车祸里。没有和泉先生在,货柜的门就打不开,真伤脑筋啊。」
「也就是说……搞不好我们会永远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佐剃不承认也不否认,意思是说这并非不可能。
高坂以手撑著膝盖站起来,从另一头的墙壁开始助跑并用力踹向门。他反覆了几十次,但货柜的门文风不动。他精疲力尽地靠到墙上,瘫软地滑下来坐倒,怀著一线希望拿出来的智慧型手机依然收不到讯号。
这时,他听到「咚」一声闷响。一瞬间之后,他理解到这是佐剃倒在地上的声音。高坂在黑暗中摸索,抱起佐剃横躺在地上的身体,呼喊她的名字确认她还有没有意识。
「佐剃!喂,佐剃!」
「不用担心,我只是有点头昏。」
相信她的意识已变得朦胧。佐剃的身体不会颤抖了,但这意味著事态更加恶化,因为身体放弃了制造热能。要是就这么睡著,免不了会死于失温。
高坂把佐剃拥进怀里,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喔。」她呼出的气息里还依稀感受得到温暖。
这时忽然有东西掉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这个物体反射著从通风口照进来的月光,发出黯淡的光芒。是煤油打火机。看来佐剃大衣的口袋里放了用来抽菸的打火机。
高坂想过要燃烧一部分衣物来取暖,但墙壁与地板都是木材,而且不知道通风口能不能好好发挥原本的功能,在这种状况下,不能贸然点起太大的火。高坂将点著的打火机立在地板正中央,橘色的火焰照亮货柜,在墙上照出佐剃与高坂大大的影子。这火焰虽小,但有没有这把火却是很大的差别。
之后高坂再度牢牢抱住佐剃。除了像这样延缓体温降低的速度等待和泉来开门以外,似乎别无他法。
佐剃就在高坂的脸旁边,持续浅而不规则的呼吸。听著她的气息,高坂几乎要忘记自己对她的好感已渐渐消退。他体内的「虫」似乎正对宿主与宿主相拥的状况欢喜。这种欢喜也传达给高坂,让他暂时忘却寒冷。
高坂不得不承认失去这种幸福的确可惜,然而这正是「虫」的策略。一旦现在输给了诱惑,就正中「虫」的下怀。现在正是要咬牙撑住的时候。
高坂独自天人交战,怀里的佐剃轻声说道:
「高坂先生。」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相信吗?你说不会杀死『虫』是真的吗?」
「不,那是骗你的。」高坂老实回答。如今他已没有理由欺骗她。「那只是为了把佐剃骗出去的权宜之计。」
「……果然,高坂先生是骗子。」
「不好意思。」
「道歉也没用,我不原谅你。」
紧接著,先前像是断线傀儡一样虚脱的佐剃,突然全身充满力气。她抓住高坂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这一下完全出其不意,高坂起初连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
高坂尚未理解事态,佐剃的嘴唇已经按上他的嘴唇。
两人中不知是谁碰倒了打火机,火焰碰到潮湿的地板而熄灭,所以高坂不知道两人的嘴唇分开后,佐剃脸上有著什么样的表情。
高坂好不容易推开佐剃,边调整呼吸边重新点燃打火机,然后瞪了她一眼。
「这样一来,我们身上的『虫』说不定就转移到有性生殖阶段。」佐剃以夸耀的表情说。「『虫』会不断繁殖,也许便能用更强的力量来控制高坂先生。」说著,她逞强地笑了笑。
「……没用的,我会在这之前吃下驱虫药。」
「不行。我不会让你吃药,我会妨碍你。」
说著,佐剃又想扑到高坂身上,但先前那阵扭打已让她的体力消耗殆尽。佐剃在扑上高坂之前就倒下去,不再动弹。高坂赶紧抱起她,但她的眼神空洞,呼吸也像是随时会停止。高坂将她紧紧拥进怀里,感觉像在抱人偶,感觉不到体温。
高坂紧咬嘴唇,心想她真是个傻女孩。
他祈祷著和泉尽快回来,然而等到和泉出现已是又过了两小时之后的事。那个时候,高坂与佐剃都已失去意识。当和泉打开货柜的门时,看见的是倒在地上相依偎的两人。
*
两人被送去瓜实的诊所,住院了几天。高坂翌日便恢复到能自力行走,佐剃则花了五天才康复。
住院的第二天,和泉来到高坂的病房,为害他陷入生命危险一事道歉。他说由于暴风雪,导致山路上发生三起包含公车在内的车祸,大幅拖延他回到两人身边的时间;还说由于情报传达上出了差错,和泉似乎一直认定佐剃拥有能自行离开货柜的手段。和泉懊恼地说,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会联络警察或消防队去救人。高坂回答自己并未放在心上,而且到头来,他和佐剃仍都活著,事到如今再去责怪谁也无济于事。
「你是想让佐剃完全死心吧?」高坂说。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和泉微微点头。「如果硬要拆散你们,不是反而会留下更多眷恋吗?所以我想,不如让当事人抵抗到自己满意为止。」
「要是我被佐剃说服,你打算怎么做?」
「谁知道呢?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一直很信任你嘛。」
和泉开玩笑地这么说。
后来,高坂把货柜中发生的事情告诉瓜实,结果他面有难色地沉默一会儿。
「这是表示治疗会变得更困难吗?」高坂问。
「不,应该不用担心。只是……」瓜实用力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才缓缓睁开眼说道:「真没想到她这么想不开。」
之后瓜实说明了驱除「虫」的治疗过程。要连续服用驱虫药约一个月,然后间隔约半个月的停药时间,并反覆这样的过程好几次。他说,多半花上三个月到半年左右,「虫」就会从高坂体内消失,还说佐剃也会接受同样的治疗。
出院的日子到了。离开诊所前,高坂获得一个和佐剃道别的机会。
他敲了敲佐剃病房的门,等待五秒钟后打开门。佐剃穿著淡蓝色的病患服,在床上读著厚重的书,头上挂著高坂以前送给她的耳机。
佐剃注意到高坂出现后,阖上书本拿下耳机,用落寞的表情直视他。看样子她已经猜到高坂是来道别的。
「我今天就会出院。」高坂从佐剃身上撇开目光说道。「我想,接下来应该暂时见不到佐剃。」
高坂心想,但是等到治疗结束后,他应该不会再见到她吧。所以,这多半是最后一次道别。
佐剃似乎也深深了解此事。
她不回应,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佐剃静静地开始哭泣。
她哭得很压抑,像是一阵慢慢沾湿肌肤的雾雨。
高坂将手放到佐剃头上,轻轻抚摸。
「等治疗结束,我会再来见佐剃一面。」高坂允许自己撒谎安慰她。「如果体内的『虫』死光,我们却仍然喜欢彼此──到时候,我们重新当情人吧。」
佐剃用手掌擦去眼泪,抬起头来。
「……真的吗?」
「嗯,我答应你。」
高坂点头,对她微笑。
佐剃朝高坂伸出双手,从床上探出上半身,高坂紧紧抱住佐剃苗条的身躯说:
「不用担心,我们就算没有『虫』,一定也能继续下去。」
「……我们讲好了喔?」
佐剃用含泪的嗓音说。
然后,他们两人分开了。离开病房走出诊所一看,外头是一整片久违的蓝天。四周的积雪反射的阳光十分刺眼,让高坂忍不住眯起眼睛。室外的空气冷冰冰的,令人有种清醒的感觉。
他心想,待在保健室的日子结束了,差不多是时候从梦中醒来。慢慢来没关系,一次一点点就好,得让身体一步步习惯这个满是虫蛀的世界。
第一卷 第8章 缺乏寄生虫症
覆盖市镇的雪渐渐融化,被泥巴弄脏的残雪旁边有蜂斗菜露出花茎,告知全新季节的来临。四周笼罩在春天的温暖当中,住宅区里飘散著甜甜的花香。人们脱掉厚重的大衣,只穿著一件外套,品味著久违的解放感。
这个镇上的樱花会在四月底开,有些年里甚至要到黄金周才会迎来盛开的时期,因此对镇民而言,樱花并不是相遇与离别的象徵(注17:日本的黄金周是由四月底至五月初的多个节日所组成的公众假期,毕业季则在三月。),而是当人们历经完一整轮的环境变化后,总算能够喘一口气时,忽然出现的有如暗示未来的花。
三天连假的第一天,高坂在贯穿住宅区的一条很长的坡道上闲晃。
镇上到处都在施工,有进行建筑工程的地方,也有进行拆除工程的地方;有进行道路修补工程的地方,也有进行架线工程的地方。高坂心想,感觉好像整个镇正要脱胎换骨。
「高坂先生之前说是几时要搬家来著?」走在身旁的女子问。
「下周。」高坂回答。
「好赶喔。为什么早不搬晚不搬,偏偏选在这种尴尬的时期搬家呢?」
「仔细想想,我觉得现在住的地方不太方便通勤,决定搬到更近的地方。」
她是职场同僚介绍给高坂的女生,姓松尾,年纪比高坂小了两岁。由于眉尾始终朝下,给人一种阴沉的印象,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的眉目非常清秀,一笑起来五官就变得华丽明亮。她说从学生时代就开始打工的补习班,在她毕业后录用她为正式职员,于是就这么继续当讲师。
今天是高坂第三次和她外出。尽管从认识起还不到一个月,但松尾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对高坂示好。高坂也是只要跟她在一起,便能自然而然地放松。
一聊之下,发现两人之间的共通点多得令人吓一跳,例如洁癖。直到两年前,她还每天要洗手一百次、换衣服五次、每三个小时就冲一次澡。她说靠著持之以恒的治疗,现在总算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但之前严重时连家门都走不出去。高坂稍稍提起消毒水与空气清净机等与洁癖相关的用品,松尾便双眼发亮地侃侃而谈。
读书与音乐的品味、与工作的距离感、对社会问题的低度关心,高坂与松尾在非常多事情上都有著一致的意见,两人会愈走愈近也是理所当然。
两人边聊著最近看的电影,边漫无目的地走著。来到河畔一条绿意盎然的道路时,话题转移到钓鱼上,松尾聊起以前经常被父亲带去海钓的回忆。
「对了对了,有一次还因为这样导致食物中毒。」
松尾想起当时的情形。
「大概是八岁的时候吧,我们在家把钓到的六线鱼做成生鱼片,全家一起享用。虽然非常好吃,但到了深夜,肚子突然剧烈疼痛,我真的以为会没命。而且肚子痛的只有我,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没事。有够惨的。」
「啊啊,是海兽胃线虫症吧?」高坂苦笑著说。「听说那痛起来连成年人都说不出话来,相信对小孩子来说根本是地狱。」
「哎呀,真亏你知道。」松尾佩服地双手一拍。「没错,就是那可恨的海兽胃线虫造成的。高坂先生也有在钓鱼吗?」
「不,我连钓鱼池都没去过。」
「那是因为常吃生鱼肉之类的?」
「是有个认识的女生对这种东西很熟,我只不过是现学现卖。」
「这样啊?」松尾点点头,试探地问:「认识的女生……是朋友吗?」
「不是,跟朋友又不太一样。」
「不然是什么关系呢?女朋友吗?」
「大概五个月前,我兼了一份照顾小孩的差事,就是那个小孩告诉我的。」
「照顾小孩的差事……」松尾的表情变得更加狐疑。「高坂先生看起来对小孩很没辙啊。」
「嗯。可是当时我有苦衷,非接下这份工作不可。」
「原来如此。」松尾含糊地点了点头。「只是话说回来,会教人海兽胃线虫的小孩应该相当稀奇吧?」
「是啊。」高坂说。「我也只遇过一个。」
*
开始服用驱虫药后不到四个月,高坂便经历了几乎可说是脱胎换骨的改变。
首先,他的洁癖治好了。在高坂贤吾这个人身上扎根得那么深的症状,在他服药一个月后,便像不曾存在过似地消失无踪,实在是非常乾脆。就和腹痛或口腔发炎一样,治好之前满脑子都只想著这件事,然而症状一旦消失,就会连那是什么样的情形都想不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成即使一条毛巾不洗用了好几天,或是从外回家后不换衣服就躺上床也不当一回事。碰到别人的肩膀已经不痛不痒,而且如果有需要,他也敢抓住电车的吊环。
一旦冲破洁癖这个瓶颈,之后就进展飞快,下一份工作已经顺利确定下来。当他逛著徵才网站当作是回归社会的复健时,碰巧看见有人开出条件优渥的徵人需求。是网页制作公司在徵求程式设计师,列在徵才资格当中的各种程式语言和他拿手的领域完全符合,高坂便应徵了这间公司,提出自己写的程式码,之后就顺其自然,完全不指望能被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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