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只用头脑在谈恋爱,还会用眼睛谈恋爱、用耳朵谈恋爱、用指尖谈恋爱。既然如此,即使用「虫」谈恋爱也没什么好奇怪。

他不会因此让任何人说闲话。

*

当天空开始浑浊成蓝灰色时,两人离开水科公园。他们在超级市场买了食材后回家,这次换高坂站在厨房,做了些简单的菜。等吃完这顿稍晚的午餐、喝完餐后咖啡,已经过了下午四点。

由于他们出了汗,于是轮流冲澡。换上室内服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看著从旧书店买来的图鉴度过时光。桌上的短波收音机传来海外的新闻节目,但音量调得很小,所以听不出内容。

苍白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由于他们并未开灯,房里就像森林深处一样昏暗。仔细一听,就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

佐剃看完一遍后,阖上图鉴说道:

「我一直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现在知道是少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

「没有消毒水味。」

高坂眨动双眼。

「啊啊,我想也是。最近我已经没有那么神经质地打扫。」

「在我心里,是闻到了那种气味才觉得来到高坂先生的房间。」

「你想念消毒水味?」

佐剃点点头。

于是高坂从纸箱中拿出消毒喷雾,就像几个月前还每天喷时那样,在整个房间里喷洒消毒水。佐剃坐在床上,就像眼前有人在进行圣诞装饰般,开心地看著他喷洒消毒水。

房里很快就充满乙醇刺鼻的气味,佐剃带著心满意足的表情趴在床上。

「嗯,是高坂先生的房间。」

「仔细一闻,就觉得这气味真糟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这个气味很像保健室,很喜欢。」

「我倒是觉得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这很像医院的味道,很讨厌。」

「可是,我喜欢。」

佐剃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觉得我会睡著。」

「喂喂,刚刚不是才午睡过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好像有点累了。」

说完不到五分钟,她就睡著了。

高坂帮佐剃盖上毛毯,犹豫一会儿后钻到她身旁,一直看著她的睡脸,怎么看也看不腻。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连她长长的睫毛都能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彷佛随时会消失的睡脸。一种像是这辈子从未放松过的睡脸。在午后昏暗的房间里睡著的她,显得前所未见地脆弱且容易受伤。

高坂心想,明天一大早要通知搬家公司取消的事。

然后,和佐剃两个人一起打开纸箱,把房间弄回原本的样子。

就留在这个城镇吧。

和她一起活下去。

告知下午五点的广播回荡在镇上,高坂就在广播声中慢慢闭上眼睛。

*

佐剃从睡梦中醒来时,在眼前见到高坂的睡脸。

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弹起来,过一会儿搞懂了状况,便深呼吸两、三次又躺下去。胸口的鼓动迟迟无法缓和。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下山。孩子们的声音也已经听不见。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摇动了窗帘。消毒水的气味中,一瞬间掺杂了令人一口气喘不过来似的怀念气味。她对这怀念的感觉思索了一会儿,但尚未想出这股气味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忘记味道。

佐剃小声喃喃说道:「算了,没关系。」也不是说想到了就能怎样。

然后她悄悄伸出手,轻轻把手指交缠到高坂手上。

佐剃心想,要一直记住这种感觉。

考虑到她所剩的时间之少,这不会太困难。

佐剃看著满是淡淡晚霞的天空心想──

我的性命,是靠著心上人的吻救回来的。

──如果这是真的,不知道该有多好?

当时高坂体内的「虫」,的确有一部分转移到她体内,和她的「虫」进行了有性生殖。在高坂体内也发生了同样的事。这是千真万确的。

然而,两人体内新诞生的「虫」并不相同,只有高坂体内生出了具有抗药性的寄生虫。

佐剃心想,高坂体内的「虫」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抗药性,而是她的「虫」和高坂的「虫」基因混合,结果奇迹般地让他体内诞生了具有抗药性的变异品种寄生虫。就是这种变异品种救了他的命。

但她体内并未发生同样的奇迹。她的「虫」没有抗药性,毫无抗拒能力,三两下就被驱虫药消灭殆尽,她也就这么失去了处理苦恼的器官。

现在的她是个空壳子,已经死了一半,就像头被剁下来却还继续行走的鸡一样,处在一种两脚已经踏进死亡,只等著往下沉的状态。

能够活到今天,全都多亏了最后想见高坂一面的执著。既然这个愿望已经实现,想来她再也撑不了几天,多半会抗拒不了「在幸福的颠峰迎来死亡」的欲望,自我了断生命。

如果现在跟高坂分他的「虫」来用,佐剃的情况的确有可能好转,但很遗憾的是她没有这个念头,甚至连遗书都已经写好。

她打算就这么进行到底。

一直是这样子,活著这件事一直让她害怕得不得了。若是缺乏某样东西,就会害怕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这样东西;若是拥有某样东西,就会害怕自己迟早会失去这样东西。

她最害怕的是一辈子都不爱人,也不被人所爱。佐剃觉得与其度过这样的人生,还不如赶快死掉。然而,她已经学会爱人与被爱,结果对于失去爱这件事,变得比什么都要害怕。她觉得,与其一直在这样的恐惧下担心受怕,还不如赶快死掉算了。

对于死亡的倾向。自我瓦解的程序。到头来,不管怎么挣扎,结论都是一样的。幸福与不幸是表里一体,尤其对于她这样的胆小鬼来说,更几乎是同义词。一切都会变成「不如死去」的论证根据。佐剃圣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如此,她希望至少趁硬币正面还朝上的时候,让这一切结束。没有任何事物能胜过死得合乎时宜。她对于时而悲伤、时而喜悦的生活,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所以,她多半会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休止符。这样一来,佐剃圣这个人的历史就会在那个点落幕,再也不会有新的东西覆写上去。那是一种彻彻底底赢了就跑的举动。

佐剃想了起来。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想起第一次让高坂碰触的日子,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日子,想起高坂第一次紧紧抱住她的日子。

只有丢下高坂一个人这件事让她挂心。她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在背叛他,无论怎么道歉都不够。她也不打算要高坂原谅自己。如果高坂会因此恨她,她大概也非得甘于承受他的怒气不可。这是她理所当然的报应。

可是,如果可以,希望高坂可以这么想──

他们两个人,本来应该早在认识之前就死去,应该早在生了病的灵魂引导下了断自己的生命。他们是靠「虫」的力量暂时延长生命,得到相爱的机会,而且其中一方还奇迹般地得以活下去。

如果用这种方式看待两人的相遇,应该会认为这个结局即使称不上是最好的,也绝非最坏。

因为要是没有「虫」,他们甚至无法相遇。

而且,不是只有悲伤的事。因为有一件事,可以透过她的死来证明。因为有一件事,只能透过她的死来证明。

宿主的死,是摆脱「虫」的影响而产生的。另一方面,两人之间靠「虫」这个丘比特牵线才成立的恋情,只要有一方失去「虫」的影响,应该就会破局。因此,她直到死前都爱著高坂,而高坂也爱著她,也就表示他们的爱即使在「虫」的影响离去后依然成立。

他们即使不靠「虫」这种东西,也能够相爱。

这件事,若她不失去「虫」,就绝对无法证明。

佐剃松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轻轻抚摸高坂的脸颊。

几秒钟后,高坂缓缓睁开眼睛。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没有。」

高坂摇摇头,接著注意到什么似地睁大眼睛。

「……佐剃,你在哭吗?」

听他指出这一点,佐剃才察觉到自己一直在哭。她赶紧用手背擦去泪水,但眼泪接连流出,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

「好奇怪。」佐剃边小小打嗝,边强行挤出微笑。「我本来没打算要哭的……」

「你难过吗?」

「不会,不是这样,反而是高兴得不得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高坂眯起眼睛。「代表这一定是对的眼泪。」

佐剃觉得好笑似地笑了,心想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安慰人的方法很奇怪。

「……高坂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高坂微微睁大眼睛。

「对,好消息。」佐剃点了点头,然后露出珍藏的笑容说:「跟你说喔,我啊,喜欢高坂先生。」

「嗯,我知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真的喜欢。」

「嗯?」高坂思索一会儿后,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是搞不太懂,不过好高兴啊。」

「没错吧?」

两人相视而笑。佐剃心想,在不远的将来,高坂应该会猜到她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吧。只是到了那个时候,相信一切都已经太迟。

然后,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的眼泪在枕头上弄出了泪痕,因而露出「糟糕!」的表情。

「对不起,再这样哭下去,我会弄脏枕头的。」

佐剃想坐起身,但高坂伸手制止她。

「这么做就好。」

高坂说完,把佐剃拥进怀里。

佐剃的眼泪,透进了他衬衫的胸口。

「你爱怎么哭都行。你以前大概为自己哭得太少了。」

「……嗯,我会的。」

佐剃在他怀里哭个不停,把以前的份还有以后的份都哭个够。

过一会儿,佐剃哭累了,在高坂怀里睡著。

那是一次很深很深,非常深沉的睡眠。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如此平静而满足的睡眠。

在梦中,她变成天鹅。一只天鹅在波光粼粼的春天池水上孤伶伶地游动。这只天鹅因为翅膀受了伤,被同伴拋弃。天鹅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担心得不得了。对于丢下自己的同伴们,天鹅既觉得可恨,又觉得怀念,接著诅咒起自己的不小心,才会失去宝贝的翅膀。

然而,在洒落樱花花瓣的池子里游著游著,就觉得各式各样的事情变得愈来愈无关紧要。天鹅心想,也罢,最后能独占这么美丽的光景,就别计较了吧。

第一卷 后记

即使是一些客观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有时对当事人而言,却是改变世界的大事。没错──例如说,以前我曾经听一位女性说过这样的故事。她说自己人生中最棒的回忆,是国小时代获选为合唱比赛的钢琴伴奏者。只听这个部分,也许会觉得这个故事好像有点荒唐。不,即使听到最后,也许还是会有人觉得荒唐。怀抱什么样的感想,本来就是每个人的自由。

当时她非常内向,没有朋友,伴奏者的职责对她而言,只是个沉重的负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坦白说,她很想辞退这件工作,但班上又没有其他同学会弹钢琴,而且她不是那种能够拒绝人的个性,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要是正式比赛时弹错,扯了大家的后腿,那该怎么办?」她每天都过著几乎要被这种不安给压垮的日子,无数次暗中独自啜泣。

然而等到实际开始练习合唱后,没过多久,这件事对她而言就不再是痛苦。不但不是痛苦,她甚至变得期待合唱练习的时间赶快到来。

指挥是她暗自爱慕的男生。当演奏开始时,他总是会牢牢注视她的眼睛。她一直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配合演奏时机的眼神交会。然而,这个动作就是让她非常开心,开心得觉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也许有人会笑说:「人生中最棒的回忆,只是和喜欢的男生眼神交会这种小事,这样的人生是多么寂寞?」但我非常能明白她的心情。无论她往后的人生充满何种至上的幸福,我想她最棒的回忆,始终会是这件「只不过是眼神交会的小事」。

人类的价值基准,本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有时比起致富之后在高级餐厅吃到的全餐,会觉得极贫时代在学生餐厅吃到的几百圆套餐还更加美味;有时比起充实的大学生活中的同居女友,会觉得最凄惨的国中时代里只握过一次手的女生更惹人怜爱。就本作而言,高坂多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佐剃隔著口罩给他的那一吻。不知道这是不是该叫做「减法的幸福」呢?我认为这种价值观的倒错,是人类最美的Bug之一。

若说前作《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是有关身体缺陷的故事,本作《恋爱寄生虫》就是关于精神缺陷的故事。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说这两部作品正好成对。我冒出「缺乏导致生病」的构想,是在二○一四年的早春,但我当时几乎可说完全没有寄生虫的相关知识。巧合的是,莫伊塞斯•维拉斯奎兹•马诺夫的《缺乏寄生虫症》(原书名:An Epidemic of Absence)的日文翻译版,就在同一时期出版了,我是在二○一六年以后才知道这件事。这本书非常耐人寻味,甚至让我忘记自己是当参考资料在读。如果各位读者看了本作之后对寄生虫产生兴趣,要不要试著也读读看这本书呢?

另外本作书名《恋爱寄生虫》,是直接从藤田紘一郎老师的著作《恋爱寄生虫》(讲谈社出版)拜借过来的。谨在此对爽快答应借用书名的藤田老师表达深深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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